还有内阁,政务还好,可在兵事一道,李瓒赴北后,多是一些不通军机的文臣。
此刻,正应了贾珩所言,天子已经开始了自我反思,不是他这个皇帝见人见事不明不智,一定是体制问题!
这是人的正常心理,而且随着时间愈发流逝,那一部分关于自己的错误都会愈发淡化,直到都是那些文武群臣蒙蔽圣聪。
崇平帝忽而问道:「镇国公家的许氏去了太后那里?」
宋皇后小心翼翼说道:「陛下,镇国太夫人领着儿媳妇儿楚氏,因着牛继宗的事儿去向太后跪安请罪,太后这两天为着陛下的事儿食不甘味丶寝不得安,没有见着。」
天子因捷报造假而吐血晕倒,而牛继宗的请功奏疏当然要负很大责任,镇国公太夫人许氏和牛继宗之妻楚氏,几是亡魂丧胆,先是在昨日跪在宫门外不起,后来被长乐宫的宫人劝离,哭着还家,然后今日下午又来跪着请罪。
崇平帝面色淡漠,说道:「河南军报造假,牛继宗还要上奏疏表功,以朕看来,牛继宗多半已经变节投寇,附逆从贼,戴权!」
「奴婢在。」戴权这时候,从不远处而来,额头上仍缠着白色纱布,紧紧垂着头,脸色晦暗阴沉。
虽说天子没有怪罪于他,但终究是他将那份可恨的「捷报」递送给天子,现在宫里宫人都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他戴公公何时栽过这般的跟头儿!
「派内卫圈禁了镇国公家,待河南之事查证属实,如当真有罔顾国恩,附逆从贼,欺君瞒上之恶事,当以律严惩!」崇平帝面色冷漠说道。
自晕倒后,在宋皇后以及冯太后的劝说下,崇平帝一直在调理身子,就还未来得及处置朝堂的事,这次突然想起来牛继宗,自然先行处置,省得又哭哭啼啼寻那个求情,寻这个求情。
所谓以律严惩不贷,难免要除爵夷族,或许成为开国四王八公勋贵阶层第一个被诛连戮绝的勋贵。
戴权按捺住咬着后槽牙的冲动,低声说道:「陛下,就在刚刚内缉事厂来报,内卫通过比对笔迹还有抓捕丶讯问两名前来送军报的贼寇,河南都指挥使郭鹏不愿从贼,自尽而亡,镇国公牛继宗与汝宁府知府钱玉山则变节事寇,汝宁府就是在牛继宗和钱玉山的协助下攻灭。」
先前,高岳派出报信的两位信使被锦衣府在青楼中抓获,经过一番严刑拷问,已经道出了贼寇的所有细情。
崇平帝闻言,怔了下,脸色「刷」地阴沉下来,道:「朕就知道!如果不是彼等从贼附逆,贼寇焉能如此轻易席卷河南,以致局势糜烂,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刻,这位天子似乎在下意识地隐隐通过「就」字,来弥补着潜意识中未曾先见之明的错漏。
还有一句,如果不是牛继宗还有郭鹏的钤印,他……也不会受其蒙骗,出乖露丑,沦为笑柄。
宋皇后连忙劝说道:「陛下息怒。」
崇平帝脸色铁青,冷声道:「戴权,传朕谕旨,一等伯牛继宗罔顾国恩,变节事贼,欺君罔上,罪在十恶不赦,着将镇国公府除爵,夷三族!」
直到此刻,在崇平帝心头压制的「委屈丶愤怒丶羞愧」还有对自己竟然吐血折寿的「恐惧」,在这一刻得到了倾泻对象,铁拳砸下。
因为放眼望去,百官都接不住这磨灭大道的一拳,而崇平帝也用一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为从上到下的愚蠢遮掩过去。
当然,哪个不长眼的敢说罪己诏的事儿,就是活腻歪了。
「陛下,夷三族,这……这只怕有损圣德吧。」宋皇后雪颜微变低声说道。
一般而言对勋贵犯罪都是流放抄家,事后甚至还会圣恩发还一批房子。
夷三族似乎杀戮过盛,有伤仁和,但事实上,十恶之罪,原就尤以三谋为重,可夷三族,纵是八议也不再论。
如《大汉律》规定:「谋反丶谋逆丶谋叛,犯者皆凌迟处死,祖父丶父丶子丶孙丶兄丶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岁以上,不论笃疾丶废疾皆斩,女眷并十岁儿子以下充作官婢。」
在大汉律中,如果没有特指,夷三族就是父族丶己族丶子族。
崇平帝沉声道:「用德而不用威,方有彼胆大妄为,欺君罔上,况如不加以严惩,再有贪生怕死,屈身事贼者,如之奈何?」
你可以打败仗,但你也不能帮着贼寇欺君?累受国恩,与国同休,怎麽忍心夥同贼寇欺骗君父?
心头何尝有着君父半分?
君父都被你气吐血了,你知道吗?
宋皇后闻言,玉容顿了顿,抿着粉唇,低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朝堂上的事儿,她也不好多劝,只是陛下已经好几年没有这般动怒了。
如何不怒?这是一个帝王在被愚弄丶被欺骗后的出离愤怒。
愈是强主,愈是如此,汉武帝听说李陵变节,直接杀全家。
如果只是变节,崇平帝可能还不会刑戮过甚,但先前还闹出了乌龙,这两天每到夜深人静,只要一想起自己喜滋滋地拿着军报给群臣分享,不能想!
「速去!」
戴权声音也冷然几分,说道:「奴婢遵旨。」
分明也是恨极了镇国公一家,此刻头上的疤痕还在隐隐做痛。
见着崇平帝脸色阴沉,宋皇后默然片刻,婉美玉容上见着关切,劝说道:「子钰临行之前,不是再三说过,陛下还是要以龙体为重,不要因这些事太过动怒。」
此刻,只能以贾子钰的话来劝着天子。
崇平帝摆了摆手,说道:「梓潼,朕心头有数。」
却说镇国公家,花厅之中
牛继宗之母许氏正坐在花厅中,周围是牛继宗的六房年轻姬妾珠翠环绕,还有牛继宗的儿子牛存德以及媳妇儿杨氏相陪。
经过几天的折腾,牛继宗之母许氏,花白头发下那张苍老面容上忧色密布,已不见与柳芳之母孙氏丶南安太妃唱着双簧丶尖酸刻薄的风采,只是一味长吁短叹。
楚氏劝了一句道:「老太太,天都擦黑了,该用着晚饭了。」
牛继宗儿子牛有德,年岁二十三四岁,身形魁梧,浓眉大眼,面庞微胖,略有几分老成,道:「老太太身子骨儿要紧,还是吃一些吧。」
「唉,我怎麽吃得下,也不知继宗他在河南怎麽样了,这河南也没个消息传来,这锦衣府也不知是干什麽吃的,如果早一些将败报传来,也不至于闹的现在风风雨雨,宫里太后也不见着咱们。」许氏叹了一口气,说着,心头愈发愤恨。
楚氏皱眉说道:「老太太,那贾家那位不是去了河南?也不知能不能瞧见老爷,是不是明天去贾家问问?」
「别提那小子和贾家!一提就来气!」许氏语气怨恨道:「说来说去都怪贾家那小子!当初不是他夺了继宗的果勇营,继宗带着果勇营去河南,也不会这般,要说他掌着锦衣府,如能早一些传来败报,也不会在魏王封妃大典上传来造假的捷报,他这趟,我看多半要战死在外面!然后贾家败了,她媳妇儿还有那些贾家姑娘,都被发落到教坊司,让人糟蹋!」
牛继宗的六房姬妾,听着许氏咒骂着,也附和说着。
此刻轩窗外吹来一股清风,灯火跳动,摇曳不定,落在衣裳艳丽,云堆翠髻的众姬妾脸上,因为愤恨丶怨毒的表情,面容森然可怖。
许氏骂了几句,看向楚氏,急忙问道:「理国公丶缮国公丶治国公几家,还有太妃那边儿怎麽说?」
楚氏叹了一口气,道:「其他几家都说没有法子,倒是南安府上,太妃她说这两天太后还有圣上都在气头上,等过几天,风头过了,再去给咱们家求情。」
在这两天时间里,牛家几乎成了勋贵群体的臭狗屎,虽不说有意远离,但对许氏丶楚氏的来访都搪塞丶敷衍,劝说她们耐心等待着宫里的处置。
「唉,我就怕宫里迁怒到咱们头上,总得想个法子才是。」许氏面带发愁说着,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北静王妃呢?北静王现在正得用,还有甄家也是国戚,如果能去宫里说说请,咱们也能过了这一难。」
南安丶北静可以说是四王八公的旗帜,南安太妃既已答应(敷衍),那麽北静王妃甄雪自然落在许氏的目光中。
楚氏叹道:「北静王妃说身体不舒服,闭门谢客,我想着多半是不想见着,老太妃倒在后院庵堂理佛祈福,也不大理会府里的事儿。」
许氏:「……」
脸色又青又红,咒骂道:「继宗当年为着水溶袭爵入前军都督府的事儿忙前忙后,现在她家倒是忘恩负义起来,还身子不舒服,闭门不见!怪不得过门几年,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一个带把儿的,这都是报应!老太妃祈福能有什麽用,要我说就该撵了这占着窝儿不下蛋的,非要等到绝户没人来袭爵,那时候哭天抹泪都没法子了。」
对许氏的恶毒咒骂,楚氏此刻却全无心情,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现在说这些也没什麽用,还是得想想法子。」
许氏说着说着,也骂累了,叹道:「德儿,你父亲吃了败仗,纵是凶多吉少,可这祖宗的爵位一定得保住啊。」
牛有德闻言,面色变了变,说道:「祖母放心,祖宗的爵位一定保得住!」
就在这时,一个嬷嬷慌慌忙忙进入厅中,脸色已是慌乱到极致。
嬷嬷颤声说道:「老太太,不好了,宫里来人,外面很多人,拿刀动枪的,将府里围了起来。」
许氏以及楚氏面色大变,正要询问那嬷嬷。
忽地,只听到从前院中传来阵阵呼喝声,继而一个个打着火把的厂卫丶番子,沿着两侧回廊冲将进来。
「前厅后院都围起来,不准放走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低垂夜色中响起,好似带着乌鸦的喑哑和尖唳,分明是内缉事厂的领事太监。
说话间,只见大批黑红缎面,手持佩刀的内卫,来到灯火明亮的厅堂。
许氏惊恐地看着黑压压的内卫丶番子,道:「你们,你们要做什麽?」
牛继宗之子牛有德,也面色骇惧地看向众番子,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其他姬妾丶女眷大都向着屏风后躲着,花容失色,何时见过这般阵仗?
为首内监高举着圣旨面色阴柔,展开圣旨,阴测测道:「……镇国公之孙,一等伯牛继宗为国家武勋,变节事贼,欺君罔上,圣谕镇国公除爵,夷三族!」
许氏闻言,只觉五雷轰顶,嘴角哆嗦着,当即双腿一软,瘫在原地,面如死灰。
夷三族?
牛家完了!
「拿下,全部拿下!」瞥了眼已是哭天抢地的牛家众人,内监收起圣旨,冷声说道。
不多时,厂卫上前就将牛继宗之子牛有德按翻在地,几个姬妾也被内卫毫不留情地按住,姬妾所生子嗣也被按倒,之后大批厂卫开始在牛家庄园搜检丶抓捕,牛家一族男丁全部都被内卫带走,装入囚车,押赴内缉事厂的厂狱,等到事后甄别亲缘关系,或死或流,而女眷也体面全失,推搡着押进马车,押赴女囚,事后则被发卖教坊司,府库财货则被一体查封。
一时间,牛家乱成一团,哭声惊天。
而镇国公府中人,被内卫尽数抓捕的消息,如一股飓风在神京城中刮起,打破了神京城这两日因天子晕厥而诡异的平静。
原本崇平帝晕倒后山雨欲来,雷霆不落,现在终于降下第一道雷霆,而神京城中勋贵则是噤若寒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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