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迎春院。
贾琮看到画中主宴亲王左侧首位官员,样貌依稀就是老师柳静庵。
虽画中人比如今柳静庵年轻许多,形容清正端严,气度沉稳儒雅,透着在任官员的干练之气。
但贾敏的画笔颇为传神,画中人不管是五官形貌,还是神态气韵,都和柳静安一般无二,让人一目了然。
黛玉回道:「三哥哥没看错,这位就是静庵公,当年他官拜礼部大宗伯,还是那次春闱的主考官。」
她又笑道:「要论科场辈份,静庵公还是我父亲的座师,要按这里来论,父亲和三哥哥居然也算同门。
三哥哥拜的好师傅,你的辈分可有些吓人,失敬失敬,嘻嘻……」
贾琮笑道:「这有什麽奇怪的,我每次去老师家小住,家里一堆比我年纪大的师侄。
我自小和柳璧就是至交,但只要我去柳宅走动,他便会找理由躲出去,只会在外头和我见面。
因为当着老师的面,他就必须叫我小师叔,他觉得太过没脸,所以能躲就躲,哈哈……
好在他如今去了金陵为官,倒是少了这份尴尬。」
贾琮又笑道:「其实这也不算什麽,大家各论各的就好,妹妹以后可不要躲着我,我不用你叫我小师叔的。」
黛玉被他逗得笑出声,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
一旁探春也在仔细瞧画,指着穿绛红五爪龙袍那人,问道:「这个主宴之人,不知是哪位王爷?」
贾琮目光也看向画中,依照此人的年纪,且穿着亲王龙袍,多半是当今圣上同辈之人。
画作落款有永安二十一年字样,就是林如海那届春闱的年份。
主宴这位王爷极可能是永安帝的皇子,只有这样的皇子身份,才合适代表永安帝主持恩荣宴。
但这位主宴王爷样貌气度出众,不是当年潜邸齐王的当今圣上,也不是贾琮见过面的忠顺亲王。
对他来说这是十分陌生的脸孔,如果此人当年是一位亲王,不该如此默默无闻。
黛玉听了探春的话,随口说道:「我小时看到这幅画,他穿着绛红龙袍,觉得十分威风好看,心里有些羡慕。
我问过我娘这是何人,我娘说他是上皇第三子,爵封吴王,我还想问其他,我娘就不愿理我了。
我因为实在好奇,有一次和父亲询问红袍王爷的来历,父亲一向宠我,可是那次却脸色难看。
还训斥我小孩子不懂事,什麽事都瞎打听,因为很少被父亲教训,这事现在还记得。
不过那时我还年幼,小孩子哪有什麽长性,转头就淡忘这事,以后也不敢再问。」
……
贾琮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跳,吴王这个称号,他在金陵侦缉杜衡鑫案件,曾经多次听到过。
当年杜衡鑫身为金陵杜家子弟,不知因为何种缘故,竟举报自家家主杜衡昌勾结隐门,意图谋乱。
金陵杜家因此被满门诛灭,杜衡鑫用家族的覆灭,换来自身仕途曙光。
他不仅投入潜邸齐王麾下,还跟随齐王返回神京,之后便发生吴王之乱。
神京因此大变,许多文武官员受到牵连,轻者罢官贬斥,中者流配边地,重者满门绝灭。
但贾琮在金陵接触的信息有限,也没遇到知晓当年变故之人,所以对这件事了解仅此而已。
但他想到如贾政丶柳静庵等长辈,多半会知道当年吴王之乱的典故。
但他在和这些长辈接触之中,也敏锐觉察到此事的怪异,
贾政一向对他器重,对他的举业才华十分赞赏,平日得了空闲,叔侄两人常在书房闲谈。
两人话题散漫随意,神京典故,士林轶事,家族往事,几乎无所不谈。
但贾政从未提起当年吴王,甚至连王族中人,都绝口没有提过。
这或许是世家子弟从小受教,无形之中形成某种言谈忌讳。
……
但老师柳静庵的态度,却让贾琮生出更多疑惑。
他多年受柳静庵授业教诲,老人对他期望极高,对他视同己出。
不仅将举业学识倾囊相授,更懂得循循善诱,常为他剖析朝局,点评人物,给他开拓思路,拓展眼界。
师徒两人书房闭门,畅谈时局朝政,除当今上皇和嘉昭帝因尊者之讳,柳静庵不会轻易触及。
如今朝堂上重要官员,皇室亲贵,柳静庵都会言及,皆有精当点评,让贾琮获益匪浅。
贾琮为官数年,但凡面临官场之事,皆能游刃有馀,荣保自身,不沾片叶,皆因柳静庵教诲之功。
如嘉昭帝丶郭佑昌丶史鼎等和贾琮多有接触之人,深知他那种超乎年龄的沉稳老辣。
他们心中都会断言,贾琮不过是老狐狸教出的小狐狸……
……
但这些年以来,柳静庵提过朝堂所有各部主官。
连当今赵王丶宁王等皇子,康顺王丶忠顺王等几位亲王都有谈及。
但唯独从来没提过这位吴王,就好像此人并不存在一般,贾琮如今细想此事,更深感其中古怪。
能被委派主持进士恩荣宴的皇子,都是很受皇帝器重的人物。
即便当时潜邸齐王的当今圣上,都没有获得这种殊荣,可见当年吴王在太上皇心中分量。
老师柳静庵当年和吴王一起主持恩荣宴,两人的关系必定十分熟络。
即便后来吴王坏了事,柳静庵教授晚年得意子弟,授业解惑,以古鉴今,也不该对这人只字不提。
所以,不管出于哪种原因,贾琮心中都能笃定,老师是在刻意回避此人,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半句。
……
如今,他听黛玉无意说起,她小时见到画中吴王,风姿衣履鲜亮夺目,曾经好奇询问父母。
即便她是父母掌上明珠,日常极得宠爱,贾敏还会语焉不详,林如海甚至变色发怒。
似乎在老一辈人心中,吴王就是一个禁忌话题,人人心有忌惮,个个不愿触及。
难道这种隐晦的态度,只是因为当年神京大乱,吴王事涉谋逆?
事情好像是这样,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因为吴王事发之后,如日中天的太上皇突然退位,从此隐居深宫,当今圣上登上帝位。
从金陵到神京,一系列重大变故,似乎并无联系,又似乎暗有纠葛,不管怎麽去分辨,都显得扑朔迷离。
按着贾琮知道的鳞爪信息,前任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便是揭开昔年事件的关键。
甚至嘉昭帝对此人格外慎重,让心腹内侍郭霖千里下金陵,监查杜衡鑫入罪之事,还要秘押回京独审。
可最终事情出现变故,自己从水路将杜衡鑫擒获,他却在锦衣卫押送途中,被人击杀于闹市……
……
整件事头绪纷乱,即便以贾琮的缜密,由于所知有限,其中太多隐晦忌惮,一时难以理清。
但他却能感觉出整件事脉络之中,隐约有几种不同力量在纠葛搏杀。
这种争斗不止发生在当下,似乎许久之前就已开始……
即便贾琮有探究事由的好奇,但仅限于此,他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打算。
因这件事追溯极深,似乎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柳静庵丶林如海等前辈都讳莫如深,不愿触及。
他似乎没有什麽理由,主动探究根由,甚至沾惹上难以预想的麻烦。
迎春等姊妹都被贾敏这份旧作吸引,画中精湛的描摹,荣盛的场面,绚丽的色彩,都让她们议论赞叹。
即便以黛玉对贾琮关注,因不知贾琮在金陵的遭遇,也没想到这幅旧画,会勾起贾琮心中如潮思绪。
……
因甄家私银之事得以平息,贾琮提前返回府中,倒也偷得半日清闲。
他将旧画之事暂且放下,只和姊妹们闲聊说笑。
满室残冰消夏暑,玉颜裙香映时光。
等到日头微微西落,迎春让人在院子摆了晚饭,让贾琮吃过再回自己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