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荣街,伯爵府。
日头过了中午,秋阳艳艳,时序已接近深秋。
贾琮院里后廊檐下梧桐树,也有不少叶子枯黄,每日到了午后,便会悠悠缓缓落了一地。
他在书房里翻着时文集子,心神却有些不定,透过窗户,看到龄官带着豆官,两人拿着笤帚清扫地上的落叶。
上次神京教坊司因国丧裁撤人员,本来豆官丶芳官丶藕官丶艾官丶葵官等五人要被发卖,从此前程难测。
是豆官溜出教坊司向贾琮求救,贾琮通过杜清娘的关系,将她们五人买入府中。
因为豆官和葵官早就没了家人,所以贾琮就将她们两个养在府中。
前几日史湘云到贾府小住,见了葵官竟十分投缘,便要了她陪自己作伴,从此朝夕跟随,日常顽耍形影不离。
豆官自和在姑苏一样,日常和龄官一起坐卧起居,心中十分喜悦得意。
贾琮又因芳官丶藕官丶艾官等三人父母俱在,便除了她们的身契,送她们各自回家过日子。
其实她们几人倒羡慕豆官和葵官,可留在富贵之家过活。
但她们和贾琮关系陌生,没有龄官丶豆官和贾琮的渊源,再说她们双亲俱在,贾琮肯除了她们的身契,自然没有留下的理由。
世事变幻难定,各人自有各自缘法。
或许对芳官丶藕官丶艾官来说,眼下才是最好的结局和去处,豆官和葵官虽俱无亲人,但有贾琮的庇护,一生也可无恙。
……
艳丽秋阳照耀,贾琮看到龄官雪白额角,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小脸上透着一丝娇红,摆动手中笤帚,纤腰转动,姿态十分稚美可爱。
突然看到龄官转头望向院门处,笑道:「林姑娘,紫鹃姐姐,你们来啦,快进来坐。」
贾琮做完上午时文功课,黛玉正巧带着紫鹃过来串门,倒是掐准了贾琮休息时间。
贾琮带黛玉进了书房,两人说着闲话散闷子,又一起去了迎春院子,见宝钗丶探春丶湘云都在。
贾琮发现最近宝钗来东府的时间,比往常要多了不少。
有时宝钗上午就过来,在园中和姊妹们消磨时光,经常等到日落时分才回去,形状和往日有些不同。
贾琮因没见到迎春,问道:「怎麽大家都在,单单不见二姐这个主人家。」
宝钗说道:「二姐姐刚才带着绣橘去看凤姐姐了。」
贾琮问道:「二嫂的身子又不好了?」
宝钗回道:「可不是吗,我上午来前也去看过一回,这两日不知怎麽了,凤姐姐的病本来大好了,突然又反覆起来。
二姐姐就是听说了凤姐姐的病势难去,才过去瞧瞧。」
贾琮想到那日他见过杨宏斌之后,王熙凤便让平儿过来请他,当面问他贾琏被解入大理寺的消息。
当听到贾琏已对大同贩卖盐铁之事供认不讳,注定流配边塞的命数,王熙凤便惊痛得大哭,贾琮和平儿劝了半天都不见好。
想来必定是王熙凤哀痛过度,这才重新勾起病势。
宝钗看了贾琮脸色不好,问道:「琮兄弟,是不是琏二哥的情形不好,凤姐姐才会这样的。」
贾琮说道:「二哥的罪名已坐实,眼下就等大理寺判决,二嫂也是担忧过度。」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鸳鸯进了院子,对贾琮说道:「三爷,老太太和老爷在荣庆堂,请三爷过去说话。」
路上贾琮问了鸳鸯几句,原来王熙凤病势又起来,病情来势汹汹,这两日竟已下不了床。
贾母去看了一回,知是贾琏论罪的原因,王熙凤才会忧伤过度,勾起旧病。
贾母让林之孝去请张友士来诊治,心中到底挂着贾琏的事情,才让人去叫贾琮过去说说事由。
……
荣国府,荣庆堂。
贾琮和鸳鸯刚进了堂中,见贾母居中而坐,旁边坐了贾政和王夫人,下首坐了迎春。
贾母见了贾琮问道:「我今儿去看了凤丫头,她病得愈发重了,听说前两日她托你打听琏儿事,听了不好话头,才会如此。
我问凤丫头,她只是哭哭啼啼不肯说,所以少不得叫你过来问。
你兄弟的事情,眼下到底是个什麽说法,要定个什麽罪名,还有没有周旋的馀地?」
贾政也在一旁说道:「我今天找同僚打听过,说琏儿已从锦衣卫被押解大理寺入监,只是我在大理寺没人脉,却不知道究竟。
早前听说琮哥儿和大理寺曾同在金陵办案,必定是有些熟络。」
贾琮说道:「老爷,前日我找过大理寺打听过消息,二哥已在锦衣卫招供,对大同贩卖盐铁之事,供认不讳,供词已定。
眼下押解大理寺便要落案判定,二哥涉及的盐铁交易,数额虽然不是太大,但是盐铁交易有资敌之嫌,最少也要判十年以上流配。
那日二嫂问我究竟,我不好过于隐瞒,只能和她说了。」
贾母听了抽泣流泪,说道:「这事也是瞒不住的,你和她说了也好,也是迟早有这麽一遭。
这个孽障就这麽缺银子花吗,偏生要干这种要命的事情,往年我也听说过事,往边关贩卖盐铁,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他和凤丫头成亲这些年,也没留下个子嗣,这下要流配这麽多年,凤丫头才这点年纪,不是让娘们守活寡吗,真是作孽啊。」
贾琮听了心中恻然,其实这些祸事都是贾赦闯下的,贾琏只是慑于父威才去大同接洽,完全是被坑爹了,只是这话却不能明说。
……
贾琮说道:「流配边关还是我说轻了,眼下形势已出了变化,只怕还不止于此,我不敢和二嫂说罢了。」
贾母吓了一哆嗦,说道:「流配十年还不重,难道还要了琏儿的小命不成。」
贾政听了也脸色发白,问道:「琮哥儿,事情又出了什麽变动?」
贾琮说道:「二哥在锦衣卫供出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丶二等男戚建辉丶五城兵马司裘良,这三家勋贵都参与盐铁买卖。
圣上得知此事十分震怒,已令锦衣卫严查,一旦证实这三家勋贵罪证确凿。
圣上为了震慑不法,必定要严办此事,到时二哥怕要受裹挟牵连,很可能会凶多吉少。」
贾母听了又是大哭,说道:「这几家都是世交老勋,要知道是被琏儿给卖了,还不道怎麽恨我们荣国府呢,国公留下的名头算是败光了!」
贾政听了也是心焦,说道:「此事惊动圣上,只怕是难了了,琮哥儿,你一向受圣上器重,可否向圣上求情。
哪怕保住他的性命,即便流配半生,也只能认了。」
贾母在一旁呜咽道:「琮哥儿,琏儿可是你正经的亲兄弟,血脉连心啊。
我也不逼你做难为的事情,你只向皇上求情,只要保住他一条小命,事情成了也是你的功德。」
贾琮说道:「二哥是我的长兄,琮不会置之不理,这几日我已听到消息,谢鲸丶戚建辉丶裘良都已被锦衣卫收押。
这三家的相关店铺和帐目,都已被锦衣卫查封收缴,只怕用不了几天就能定下罪名。
圣上赐我直奏之权,这几日我会向圣上上奏,为二哥求情。
但这次盐铁大案,已涉及多家世勋,兹事体大,非同小可,我虽上本求情,但不一定就会见效。
还请老太太丶老爷心中明白,事可行,未必可成。」
贾母还待再说,贾政却在一边说道:「琏儿既犯国法,那也是无可奈何,琮哥儿只要尽力一为,便是兄弟情义,人难胜天,也是无法。」
贾母和贾政心中正一片焦虑,突然见林之孝急急忙忙进来,脸上竟有喜色,说道:「老太太,有喜事儿啦。」
贾母还是一脸泪痕,心中为了孙子痛心,冷不丁听林之孝家的说什麽喜事,老脸一下沉了下来。
一腔不满的说道:「也不看看什麽时候,还说什麽喜事!」
林之孝家的被贾母唬得一愣,马上又回过神来,说道:「老太太,的确是喜事,刚才张大夫给二奶奶诊治,搭出二奶奶有了喜脉!」
……
九边,大同,孙占英府邸。
孙家是大同世家,不仅在军中履职,且在大同经营各行商事,是大同屈指可数的富户。
孙府因世袭军职之故,府邸虽然不敢僭越规则,却也连门迭院,占地广大,豪富气派。
府邸正堂之中,日常服侍的家仆都已被屏退,只有孙占英居中而坐,正在阅读一份信件。
孙占英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大健硕,鼻直口阔,颧骨微突,双目炯炯有神,颌下蓄着短须,举止透着沉凝老练。
他身后竖立一位年轻人,相貌与孙占英有几分相似,堂中还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精壮汉子,似乎是远道而来。
孙家在大同边军之中,已世袭三代指挥使。
孙家的指挥使世袭官位,在神京这种勋贵多如狗的地方,或许不值一提,但在大同这种偏远边镇,却是颇有份量。
孙家历经三代经营积累,在当地的势力不断根深蒂固,已成大同极有名望的武勋世家。
孙占英为人颇有谋略,处事果敢阴森,比他的父祖两辈都更有手段。
自他承袭军职,对外交好军中上官,在大同军中谋得权柄实职,对内调教家中亲族子弟,在大同本地经营各行生意,积蓄家中财富。
因此,在最近十馀年时间,大同孙家的威势,与日俱增,在大同官民两路,愈发显得举足轻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