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庭院的赢政眼皮微抬。
院子是墨家钜子改造过的,他可以清楚在这个院子的房间里听到鹤华与别人的谈话,甚至能看得到鹤华看张良的眼神,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祝福,真心实意觉得他没有错。
——不,不是他没有错,而是那个支离破碎却执念成魔的大十一。
她的一切都有意义。
她的坚持如此正确。
赢政静了一瞬。
虽不知道鹤华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蒙毅隐约觉得帝王不会为这些话生气,抬眸瞧了瞧一直沉默着的帝王,蒙毅斟酌片刻,替小公主描补一二, "看来公主对陛下很有信心。"
"公主清楚知道六国余孽所想所做皆是虚妄,但还是让他们去做,说明在公主心里,他们与陛下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撼动陛下分毫,所以公主才这般笃定此人虽有大才,却无甚威胁,放他离开也无妨。"
“朕知道。”
嬴政神色淡淡,“小十一心思敏锐,能想人所想,忧人所忧。”“以她的性格,放这人离开再正常不过。”
"既如此,陛下又何必多心?"蒙毅笑了起来,“臣方才看陛下的脸色,似乎并不大好。”
嬴政不置可否, "朕不希望她这么懂事。"
"自然,公主是大秦公主,陛下最为宠爱的幼/女,骄纵任性一些也无妨。"
蒙毅笑道, "可偏偏公主懂事乖巧,心中除了点心,想的便是如何为陛下分忧,似这样的公主,打着灯笼也难找。"
"这是陛下的福气,陛下应该开心才是,而不是感伤公主太过懂事。"
他隐约猜得到嬴政情绪低落的原因。
正因为猜得到,才越发觉得这位高高在上永远理智永远清醒的帝王是真实存在的人,而非一具天生便为一统天下而生的帝王,他也有情绪,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感伤忧愁,只是身上的担子太重,将他的情绪波动压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地方,让他成为受世人朝拜的冷酷严苛的帝王。
时间久了,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只剩下清醒到残忍,理智到冷酷,忘了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曾与无数个
普通人一样,有着对女儿的宠爱与心疼,在看到女儿过于懂事时,他也会有一瞬的感伤。
“正如公主所说,此人的执念于外人来讲无比可笑,但对于此人来讲,却是他一生之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蒙毅道, "公主能这般想,便意味着她是心甘情愿为陛下分忧,她与此人一样,在做自己觉得最幸福最有意的事情。"
“陛下无需为公主感伤,因为公主乐在其中。”
赢政收回视线, “你说的这些话你兄长都曾与朕说过。”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非我,焉知我不知鱼之乐?”嬴政淡淡说出庄子的名言, "朕知晓她乐在其中,但这并不妨碍朕不希望她乐在其中。"
蒙毅忍俊不禁。
——所以他根本不需要安慰陛下,陛下也乐在其中。
“陛下能这样想,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嬴政并不会纠结这件事,蒙毅便将话题重新转回六国余孽上, "公主想放走此人,陛下如何看待?"
“此人很聪明。”嬴政目光透过墨家钜子特制的小孔看向房间里的张良,不急不慢补上一句, “也很年轻。”
蒙毅瞬间了然。
——这是想让这个人辅佐大秦未来继承人的意思。
也对,六国余孽恨的是陛下,陛下是导致他们国破家亡的元凶,他们对陛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效忠于陛下?
但未来的继承人不是,未来的继承人手上没有沾六国的血,没有沾六国的血,六国余孽对他的恨意便不及陛下,又是一位有为之君,在他的治理下天下九州繁荣昌盛,盛世太平,这种情况下,若操作得当,或许真的有可能让这个人来辅佐大秦未来的帝王。
现在天下承平,原来的六国黔首们的日子比以前当六国黔首时好多了,若让他们选择,他们肯定愿意做大秦的黔首,而非昏君治理下连年征战的六国黔首,如果六国后人心里有丁点六国黔首的位置,他们便不会再执着报仇,为虚无缥缈的梦境去颠覆现在的盛世太平。
"的确很年轻。"
蒙毅道, "这般年轻又这般聪明,若能为大秦所用,则陛下麾下又添一位良相。"
嬴政摇头, "他不会为朕所用。"
“但或许可以为公主所用。”蒙毅笑了笑, "陛下,您瞧他的神色,这是遇到了神交知己才会有的反应。"
"可惜这个知己是大秦公主,他仇人之女。"“但这位大秦公主,又偏偏是给黔首们带来能亩产千斤粮食的人。”
张良心脏狠狠一抽。——所以,这位公主懂他又何妨?
国仇家恨横在中间,他能俯身为天下黔首向这位公主道一声谢,已是抛弃自己韩相之后的行为了。
张良慢慢收回手。
“你怎么啦?”
鹤华有些疑惑张良的反应。
她不太能看得懂张良的脸色,只感觉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可那根稻草无法救命,甚至连安慰都不能是安慰,而是一根他触之便死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在有一瞬惊喜之后,脸色又很快衰败下来,哀莫大于心死,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鹤华蹙了蹙眉。
她的话刺激到他了吗?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
他会有这种反应,那么,另外一个世界的奇怪女人呢?是不是也与他一样,在短暂欢喜之后,是无穷尽的哀伤与绝望?
很快,她想到了——是因为她的身份。
她是大秦的公主,而他是六国的后人,她的阿父灭了他的国家,他对大秦有刻骨的恨意,所以她的理解与宽慰会让他锥心刺骨。
——他宁愿没有人理解自己,也不希望理解自己的人是大秦的公主。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有些话她不必再说。因为说了并不会让他感觉到安慰,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鹤华抿了抿唇。
“张良,你走吧,我的话说完了。”鹤华道。
张良眉眼微垂,转身走出房间。
张良走得很快,又快又急,鹤华再抬眼,并不大的小院里已没有他的身影,只剩下吕雉养的细犬冲着他消失的方向摇着尾巴,似乎有些舍不得。
鹤华收回视线。
她其实有些不开心,张良身上的特质让她想起奇怪女人,而每次想到奇怪女人,她的心总会揪起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
这种难受很奇怪,让她有些害怕,害怕去面对这样的情绪,她低头扯了扯自己衣袖,缓解着莫名情绪的蔓延,今日出宫是为了游玩的,不能为这些事情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吕雉没有看院子,只是给老者整了整衣物, "老翁,子房走了,您也要走吗?"
"老夫本来是要走的,但现在,老夫想留下来。"老者上下打量着鹤华, "十一公主,可愿带老夫瞧一瞧如今的咸阳城?"
鹤华有些意外,奇怪看了眼此时正瞧着自己的老者。——方才老者直呼她阿父名字这件事她还记得呢。
她看问题总是浅显,她知晓张良对她阿父深恶痛绝,但她也能感觉得到,张良虽恨她的阿父,但对于阿父的能力是认可的,否则阿父不会完成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宏图霸业。
张良恨归恨,不会在言语上不尊重她的阿父,是那种典型的贵族子弟,哪怕落魄了,但骨子里的好修养仍在,他们不会做出当着别人女儿对别人父亲破口大骂的事情来,尽管那个别人是他的仇人。
但老者似乎不大一样。
他的性格很怪,时好时坏,明明刚见面时还好好的,然而没说两句话,他便直呼她阿父的名字,惹火了王离还不算,后面性命都被王离捏在手里,还不忘挑衅王离。
她不喜欢这种人。哪怕有经天纬地之才,她也不喜欢。
"老翁,您并不喜欢我的父亲,对我更是没甚兴趣,又何必与我同行?"
鹤华奇怪看了看老者,婉拒老者的邀请, "您若是对咸阳城不熟悉,想找个人领着您玩玩转转,那不妨让雉姐姐陪着您,左右她明日无事,陪您晚一些也无妨。"
老者笑了一下, "十一公主是介意方才老夫对公主之父不敬之事?"
"既如此,老者向公主赔个不是。"说话间,老者拢起衣袖,郑重向鹤华深鞠一躬。
王离傻眼。
——这人有病?方才叫嚣着对陛下不敬,这会儿又郑重其事道歉?
吕雉微微一愣。
——又臭又硬如粪坑里的石头的黄石公竟也有向人鞠躬认错的一日?章邯眼皮微抬。
>鹤华看了又看面前认真向自己赔礼道歉的老者,微微欠起身,稍稍避开老者的礼, "您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老者起身,笑眯眯说道, "老者想认识一下传闻中的十一公主。"
鹤华更加奇怪了, "方才我进来的时候,您便已经知晓我的身份,若是有心想要结识我,则不会说出对我阿父不敬的话。"
“可您非但说了,言语之间对上将军也颇有不敬,这意味着您并不将我放在心上,我的身份对于别人来讲是尊贵无匹,可对于您来讲,或许不如雉姐姐院子里养的细犬。"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您突然想要结识我?"鹤华蹙眉看向老者的眼。
老者眼底闪过一抹讶异。
好聪明的女娃娃。
比他想象中更加聪明敏锐。
“是因为十一公主方才的话。”
老者瞬间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公主身为大秦公主,却能理解子房的执念,此等气度,如何不让老夫生出结交之心?"
"结交?"
王离冷笑一声, "老头,你还是不要结交了。""你一个目无皇帝陛下的人,你结交十一做什么?"
"难道不怕自己再度说漏嘴,我顷刻间取你性命?"王离眼睛轻眯,杀气腾腾, "若再来一次,可没傻子替你挡死了。"
这话难听得很,一旁的吕雉连连皱眉,下意识伸手扯了下老者衣袖。
——她怕老者的暴脾气忍不了王离的挑衅,再来几句让王离瞬间暴起的话,她虽与老者要好,可也没到张良那种愿意以身替老者挡死的程度。
老者却无甚反应。
他仿佛听不到王离的话,更没有感觉到吕雉拉自己衣袖的动作,只笑眯眯看着没有回答自己话的鹤华, “十一公主意下如何?”
被人彻底忽视,王离的无名火腾地一下起来, “你——”
"少将军,公主尚未说话。"
章邯按住王离。
章邯比他年长,力气也
比他更大一些,王离被章邯钳制住,心里直窝火,手肘撞开章邯的钳制,低低骂了一句, "滚!"
章邯闷哼一声,松开王离。
“王离,你怎么又欺负章邯?”鹤华有些不悦。
老者眼皮微抬。
——哦,他也被忽视了。
“谁欺负他了?”
王离火大, "是他先来寻我的麻烦。"
一个小小的郎将入不得将门世家的少将军的眼,王离活动着手腕,上前来领鹤华, “十一,咱们走。"
"这里有什么好待的?再继续待下去,天都要亮了。"
"走,本将军带你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