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了!”
鹤华一脸骄傲,"我与大兄都是在阿父精心教养下长大的人,当然都是好孩子啦!"嬴政眼皮微抬,伸手揉了揉鹤华暨发,“恩,好孩子。”语气淡淡,神色也是淡淡的,但却让鹤华有了一种别样感觉。
血缘关系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面前的阿父明明脸上没什么大表情,仍是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帝王,凌厉凤目里有着与冷酷果决帝王不符的对最小女儿的温柔宠溺,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可她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端叹谓,甚至还大抵猜得到,此时的阿父想起了谁。
——长安君成蟠,被阿父逼到自杀的骄纵贵公子。
长安君去世时她仍未出生,不曾见过这位叔父,只依稀听上了年龄的宫人寺人们提过几句,是位模样性情与阿父截然不同的大秦公子。
阿父敏锐谨慎,长安君轻佻迟钝,阿父天生帝王,长安君纨绔风流,阿父过目不忘,长安君看见书便能呼呼大睡,脾气秉性南辕北辙到如此境地,能玩到一起才是怪事,然而神奇的是,早年的阿父与长安君关系极好,哪怕不是一母所生,哪怕两位夫人针尖对麦芒,但阿父与长安君却依旧情同手足,是人人称羡的兄友弟恭。
然而讽刺的是,这样的兄友弟恭,却在阿父登基的第七年彻底决裂,长安君领兵平叛,却在路上叛出大秦,率领大军倒戈相向,兵逼咸阳。
阿父勃然大怒,派王翦前去讨伐。
王翦乃当世名将,长安君怎会是他的对手?两军交战,长安君一败涂地,绝望自杀,而跟随长安君叛乱的人,自然遭到了阿父的无情镇压,那一年的咸阳城血流成河,虎狼之国的虎狼之君终于将獠牙利爪用在了自己兄弟身上。
明明是长安君主动反叛,但消息传出之后,却变了模样,变成是阿父杀长安君生母,夺了原本属于长安君的王位,长安君一忍再忍,阿父却步步紧逼,长安君被逼得没有办法,便只好鱼死网破,决然叛国。
可这个世道上最不缺的便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所以长安君死了,追随他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而将他逼迫至死让无数人命丧黄泉的暴君,却依旧端坐王位,享受大秦的奉养与朝拜。
这样的故事传遍天下,阿父暴戾残忍的名声人尽皆知,六国军民无不对阿父深恶痛绝,抵抗暴君的士气空前高涨,至于阿父
与长安君幼年时期的交好,长安君又为何突然反叛的事情,却无人在意。
——那是暴君少有的温情,一个不可能出现在暴君身上的词汇,他们关注那些做什么?
他们关注的,是如何让暴君妖魔化,如何让世人恨透暴君入骨。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将士与黔首们誓死保护国家的信念,让他们摇摇欲坠的统治继续坚持下去。
但她的阿父才不是那样的人。
诚然,她的阿父极度自负也极度骄傲,有着帝王的冷酷与果决,对待敌人毫不心慈手软,哪怕是自己最为亲密的兄弟,但当发现被背叛时,他也能毫不犹豫无情斩杀,黄石公说她的阿父是一个无情的帝王工具,这句话是贴合的。
但不贴合的是阿父也有自己的感情。——阿父,也是人啊。
鹤华站起来,绕过御案,来到嬴政身边。
这是属于帝王的位置,作为子女的她并不能来到这里,当她坐在这个位置,靠在嬴政肩膀,那便是能让谏议大夫们气得能把象笏砸在她脸上的僭越。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拥抱着端坐主位批阅奏折的帝王,把脸枕在他肩膀, “我和大兄都是阿父的好孩子,永远不会惹阿父生气。"
“所以阿父永远不用担心,我与大兄会走到刀剑相抵的那一日。”
这个动作孩子气得很,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戳人,嬴政抬了抬眼,目光落在肆无忌惮撒娇的小女孩儿身上,声音不辨喜怒, “若真有那一日,你当如何?”
鹤华手指微微一紧。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鹤华脱口而出, "大兄是最好的大兄,我也是最好的小妹,我和大兄绝对不会走到那一步。"
"十一,此时的你,像极了当年的成蠕。"帝王懒懒挑眉, "当年的成蟠,也曾这样夸过朕。"
"然而后面的结果,你都已经知道。""成蠕公然反叛,朕血腥镇压,直至今日,市井上仍流传着朕与成蟠手足相残的故事。"
鹤华呼吸蓦然一轻。
嬴政掌开鹤华的手,侧过身,正对着鹤华。
锦衣玉食长大的
小公主的确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尚未完全退去稚气的小脸此时有着迷茫,乌湛湛眼睛看着他,似乎在问他,为什么要问这样残忍的问题。
嬴政笑了一下, "十一,最不可控是人心。"
鹤华嘴角抿成一条线。——她不喜欢这样的话,更不喜欢阿父的问题。
"如果人心不可控,那么阿父当初怎会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老将军?"鹤华不信, "难道不怕他如长安君一般中途反叛?"“阿父,王老将军乃绝世悍将,而不是长安君那般的纨绔,他若反叛,您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可尽管如此,您还是将兵马交给了他,至死不疑他。”"不仅不疑他,您对如今的上将军,远征北疆的蒙将军,乃至廷尉李斯,您都深信不疑!"
赢政挑了下眉。
"人心是可控的。"
鹤华的声音仍在继续,反驳着自己盲目信任的父亲, “否则您不会对他们这般信任,更不会将足以威胁自己统治的权力交到他们的手里。"
“十一,成蟠死的那一年,朕才二十。”
嬴政伸手抚着鹤华的发,语气平淡得仿佛讲的不是自己被自己最为信任的手足背叛,而是在讲其他人的故事, “那时候的朕,是尚未亲政的秦王,成蟠死后又一年,朕才加冕亲政。”
"二十岁的秦王,做不到将六十万大军交给王翦。"嬴政道, "但三十七岁的秦王,可以做得到。"
鹤华想了想, “是因为阿父足够强大了。”
"不错,的确是因为朕足够强大。"嬴政颔首,视线落在鹤华眼睛, "那么你呢?十一?此时的你,足够强大吗?"
“强大到可以毫不犹豫告诉朕,你与你大兄永不刀剑相抵?”“强大到章邯韩信刘季吕雉萧何这些人永远不会背叛你?”
鹤华张了张嘴。
她无法回答阿父的问题。她对大兄以及章邯他们的信任,是来自于朝夕相处的情意,而非她自身强大的原因。
鹤华慢慢垂下眸, "阿父,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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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政挑眉。
鹤华低头瞧着自己袖口的精致祥云纹绣花。
那是金银线交织绣出来的,大兄从南越之地寻到的绣娘,绣工与关中之地的绣工完全不一样,更秀气温婉,更具有小女儿心思,很适合绣在在平日里的常服上。
大兄说,看到这个绣花,便像看到他。他虽不在咸阳陪着她,但在千里之外的南越,他对她关怀之心从不曾少过。
大兄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兄,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当年的阿父,也是如大兄一样的人,阿父与长安君,或许便是她与大兄的模样,朝夕相伴,血浓于水,他们无比笃定彼此是最亲密的人,背叛与伤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可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日。
尸堆如山的白骨累累,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斩为两段,世间再无长兄与幼弟,只有秦王与长安君。
她会与大兄走到哪一步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讲太残忍。
不仅对她,对阿父也是又一次在伤口处深深斩上一刀的残忍,但她却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这是想要成为阿父的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她根本不可能逃避。
鹤华抿了抿唇, "阿父,我明白的。""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与阿父一样,绝不手软。"
"大兄在做出这种事情的那一刻,他便已经死了。"
鹤华缓缓抬头,迎上嬴政沉静眼眸, “他不再是我的大兄,他是我的敌人,是足以危害到大秦的敌人。"
"作为大秦的敌人,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死。"
赢政眸光有一瞬的幽深。
鹤华直视着嬴政的眼,视线不躲不避, "不是我杀死了大兄,是大兄杀死了自己。"
“我没有一个会背叛我、背叛大秦的兄长,而大秦,也没有一个会剑锋指向自己妹妹的大秦公子。"
嬴政凤目轻眯。
“世人或许会骂我手段残忍,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我首先是大秦的统治者,其次才是我自己。”
说到最后,鹤华声音有些哑。
她想起大兄抱着她玩闹的场景,想起大兄对她的好,那些朝夕相伴的疼爱是骗不了人的,哪怕日后她与大兄决裂,可她记忆里的大兄,却仍是温柔唤她十一的大兄。
“大兄、大兄才不会这样做。”鹤华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他那么疼我,怎么舍得跟我决裂呢?"
嬴政垂眸看着鹤华。
小女孩儿显然委屈极了,眼底蕴着水气,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与方才决绝狠厉的公主模样完全不同,像是与家人走丢的小兽,无助哀鸣着,仓皇找着回家的路。
嬴政静了静。
"十一,朕曾问过扶苏同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