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雨渐渐小了。
足以震慑天地的雨声慢慢消失,瓢泼大雨转换成了细密的雨幕,淅淅沥沥无声地下落,乌云一改愤怒与暴躁,转而温柔地抚摸着大地。
镇外乡野间,远离人烟的地方,茂密树林延伸到远处。
树林子里,叫雨水浸透的土变成了黏糊糊的泥,于林间冲刷出一道一道的坑坑洼洼的高低差。在树林最深的地方,葱郁枝叶挡住天空,明明乌云散了大半,这里也黑的像是晚上。
顺着雨水冲出来的沟壑,一道似雾、似泥,也似人影的东西,匍匐而来。
画皮鬼一头栽进了坟坑里。
好痛。
雨还在下,将他身上肮脏的残渣悉数冲刷干净,可很快,因为他与大地相贴,又沾染了新的泥土。
夏三娘身上的庇护,如利刃般刺穿了他的躯体。
又痛、又冷,还像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促使恶鬼再也不能维持披着人皮的表象,犹如用黑土捏成的泥人,一碰到水,就被冲散了架。
匍匐在地的黑影,艰难地支撑起身体。
他的“视野”中,一切与记忆别无二致。
腐烂的恶臭弥漫在空中,雨水驱赶走苍蝇却无法赶走蛆虫,白色的虫在泥地与尸首之间蠕动扭曲,枯骨与黢黑的肉块接受着雨水的洗礼,风干的皮、腐烂的肉,遍布近乎望不到头的深坑。
好痛。
痛彻心扉的感受引发了愤怒与不敢,黑影攥紧了“拳头”,发出凄厉的悲鸣。
都是三娘的错。
她为什么不接受他呢?
一进陈家,他就发现了,三娘与她们……与莺莺,与鸳鸯楼的姑娘们,还有更多更多他根本记不清名字的人,是一样的。
无人仰仗、无人依靠,陈家与鸳鸯楼,无非是换了个不一样的牢笼。
恶鬼明明是在按照她们的希望做事啊。
在绝望之际,是她们用最恶毒的咒去祈祷他们去死,他听到了。她们办不到,他来。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是她们用眼泪化作执念,哀求随便来个什么,去拯救她们于水火。
三娘也是一样的。
他想保护她,那些人,男人,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为什么三娘……不乐意呢?
黑影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他“听”到布鞋踩到泥地里,发出的“啪叽”声响,进而是属于人类的,鲜活的呼吸与心跳。顺着对生的本能,黑影看到一把摇摇晃晃的红伞,闯进了这恶臭的天地之间。
是三娘。
她还是一袭丧服,苍白的衣裙哪怕打着伞,也为这冲烂了的土地染上脏污。勾着花纹的绣花鞋早已不见原来的色彩,覆盖上厚厚的泥。三娘纤细、玲珑的身段,在这不见道路的林子里摇摇曳曳,一直到她好似瞧见了他的存在。
女人蓦然顿住步伐。
红伞之下,她秀丽的面孔流露出几分震惊与悲恸,黑影还看到那清澈眼底还有畏惧一闪而过,但她压了下去。
穿着丧服的三娘,一步一个脚印,艰难缓慢地,步入这殉了不知多少人的乱葬岗。
她最终停在了那抹黑影前方。
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夏天此时的心情。
她知道莺莺口中的坟坑,定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也知道灵异片背景的世界多少都会出现类似的恶心场景。饶是夏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亲眼看到这近乎炼狱的画面时,仍然被震惊到失去了语言能力。
恶臭弥漫、蛆虫满地,数不清的尸首用凉席就地一卷,就这么抛弃在这里。
有些已经埋在泥土之中,有些则就这么露天横尸,发胀、腐烂的肢体甚至还算是“新鲜”的,更多的随着雨水冲散泥土才勉强露在外面,附着在骨头上的皮肉已经变成了黑色。
那抹黑影,四脚着地,一寸一寸朝着夏天爬了过来。
怪不得画皮鬼不让她来。
夏天垂下眼眸,看着那抹黑影艰难靠近,他身上污泥般的物质和干涸凝固的碎片随着动作与雨水簌簌下落,然后又在爬行期间沾染上了更多的黑泥。
恶鬼受了伤害,第一时间回到这里。
他是从此诞生的吗?
这数不清的尸首之中,是否存在着属于画皮鬼的尸身呢?
夏天沉默地撩起衣裙下摆。
脚下便是白蛆蠕动,但她并没有在意。夏天蹲下()身去,姿态随意地犹如夏日里撩拨池塘中的清水,她把红伞架在肩头,用空余的一只手伸向黑影。
她将他从污泥中拉了出来。
明明看起来像个影子,夏天却能直接触及到他。黏腻冰冷的触感又回到了污泥时的模样,只是细密的雨洗干净了他的“躯体”,他攀扶到夏天怀中时,留下的只是一长串水渍。
“三……”
画皮鬼的声线晦涩难辨,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语言。夏天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是在呼唤自己。
“……三娘……”
黏()稠的影子抬起“头”。
“你究竟,”夏天凝视着他的头颅,声音几乎要淹没在雨幕之中,“是什么?”
“……三娘……不害怕……”黑影答非所问。
夏天缓缓摇头。
这乱葬坑,恶心是恶心了一点,触及到阴曹地府般的场景时,冲击力是有的。
但夏天都经历了三个世界了,哪个一个不慎都可能小命不保,相比较之下这回有人鱼的加护,她知道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反而并没有感到强烈的恐惧。
“你伤不到我,”夏天诚实回答,“我不害怕,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从哪里来?”
说出这话时,那团黑雾就在夏天怀里。
他的“头顶”扫过她的下颌,黑雾好似在观察她,只是他没有五官,夏天无法得见任何属于人性的端倪。
“……不……记得……”
黑影哑声出言。
“杀……杀了……他们。”
他们是谁?
这个世界并非英语世界,中文的人称代词没有口语上的分别,夏天只能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