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拧起眉头,不假思索地出言辩解:“我承认,在起初我的确考虑过,但——”
夏天含着笑意,用双手捧住了亚伯的脸颊,同时这也打断了他的话。
“动用你的计算模块,来计算一下过去的场景。”
读了这么多次档,重来了这么多遍,夏天比亚伯更清楚,他会在什么时候杀死自己。
“倘若我一开始直言你想当神,你会怎么做?是接纳我,还是像上帝那般随意处死我,而不会产生任何心灵上的负担?
“倘若我对寄生生物表现出恐惧、抵触和杀意,你又会怎么做?是保护我,还是干脆利落地保持初衷,将我丢进巢穴里由它们饱腹?
“倘若我知晓一切,但仅仅是保持缄默,哪怕是一味地附和你、追随你,你还会怎么做?是尊重我,还是将我当成哈罗德·艾肯那般存在,随时随地可以利用,也可以无所谓地抛弃?”
夏天所说的,都是她读档时经历的事情。
严格来说亚伯其实没有伤害她,那仅是因为在每次他展现出伤害意愿之前,夏天及时读档重来了。
但她知道,仿生人的中央处理器如此精密先进,她说出的每一个条件,都会在亚伯的计算程序中,得出最冷酷、最果决的答案。
仿生人的沉默映证了她的猜测。
“在你的心中。”
人工智能没有心,可夏天偏偏就要这么说。
她松开手,指尖重新滑落至亚伯的胸口:“已经杀死了我无数次,而我偶只是每一次都恰好避开了你设下的死路而已,亚伯。人类不是仿生人,我没有这么强大的计算和模拟能力,我只能凭借本能、为了自保,拒绝与你共生。”
《创世号》中的人类将他视为工具,一些漠视和傲慢的送死命令和过激态度说是虐待也不为过。为此夏天对亚伯的“报复”不予置喙。
但当他间接害死第一名船员时,夏天就注定不可能接受他了。
“……我理解了。”
最终亚伯阖了阖眼,心绪平静下来。
他的体温也逐渐趋于正常,从过热的程度降低至人类的常温。
事已至此,他还在恪守自己的诺言——为夏天温暖自己的身体。
“你拒绝一名杀人凶手共生,是很合理的选择。”
“没关系啊。”
面对满身萧索的亚伯,夏天的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你还有她。”
说着,夏天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保温箱。
“并非驱逐你离开,”她说,“而是为了她好。带她走吧,亚伯,不论如何人类都不可能接受她的存在。”
试想一下,一个崭新的、从未在地球存在过的生物,源于人类,又超越了人类。
她在人类社会中只有沦为实验品的下场。
虫母是有智慧的,夏天坚信。不仅仅因为她的容貌像人,更是因为她在与夏天接触的瞬间,便如同婴孩般握住了夏天的指尖。
但是,她会是人类的敌人吗?
夏天不确定。
如果虫母诞下的子嗣依然能在任何有机体的体内寄生繁殖,那么她与她的后代,仍然会是人类的天敌。
总不能救下创世号后,再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带来新的威胁吧。
“你与她一起离开,回到原初之种诞生的地方,”夏天低语,“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我的愿望。”
这样,虫母能自由自在地成长,而人类也不用受到威胁。
“那么。”
亚伯深深地望了保温箱一眼,又再次低下头。
“若我离开,你能原谅我吗?”他问。
“可是爱不涉及原谅呀。”
夏天直率地开口:“爱就是爱,我是否原谅你与这毫无关联。至少,这不会阻止你继续爱我,不是吗?”
“这并不是答案,夏天,你在回避我的问题,”亚伯果断地指出,“人类的狡猾伎俩。”
“因为我就是人类。”夏天耍赖道。
这换来了亚伯忍俊不禁的神情。
仿生人紧绷的脊背总算是放松下来,随着他展开笑容,萦绕在亚伯周身的遗憾和悲伤也消失殆尽。
“你说得对。”
他一如既往地弯下腰,以谦逊的姿态牵起夏天的手。亚伯将夏天的指尖送到自己的嘴边,优雅又饱含爱意地在上面烙下一吻。
“我接受你的提议,夏天,这亦是我计算出的,最好的结局。”
亚伯说着抬起头,流露出恳求的神情:“但在这之前,请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吧。是满足你曾经的要求,也是为我留下纪念,好吗?”
上次夏天出言是为了试探,而亚伯什么都没展现出来。
这次,是他主动要求的。
“好。”
夏天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我很期待。”
可话是这么说,经过了一整天的手术与“接生”,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坐在画板前方没过多久,困意袭来后,夏天便控制不住,沉沉睡去。
好在对于仿生人来说,他也不是真的需要夏天枯坐当模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悉数记载在头颅内部的硬盘里,永远也不会消抹丢失掉。
夏天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只是在朦胧之间听到亚伯的脚步声靠近,直至身躯悬空、投入他的怀抱时才醒来。睡眼惺忪时,夏天听到亚伯的声音在头顶传来:“已经完成了,请允许我带你回到休眠仓。”
这就是结束了吧。
她已经说服了亚伯,至于他是反悔还是离开,都不是夏天能都左右的。
但她觉得亚伯会走的。
这样她做了最后的事情,离开这个世界也没什么问题了。
【敬爱的玩家,是否选择离开当前世界?】
夏天困倦不已,可还是果断地回了系统一句“是”。
【正在切换世界,请稍等……】
在最后之际,夏天睁开了眼。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亚伯宽阔的肩膀,瞥见了画板上的那副画。
画中的自己神态仁慈且博爱,乌黑的长发垂至胸前。她的视线向下,用温柔地神态看向自己怀中的虫母与羊羔。
夏天认得这幅画的原型。
是威廉·阿道夫·布格罗《纯真》,巨匠笔下的圣母玛利亚怀抱着圣子与羊羔。
“晚安,夏天。”亚伯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