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的浩荡天门下,祝灵犀尽量挑拣出平整的地面站住,和申少扬面面相觑。方才镇冥关重构的时候,他们脚下的镇石将他们从原本站立的天门下送到了这里。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进入中宫而来的,突兀地被送到中宫,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让人难以理解的是.…
"你、你们好?"戚枫攥着衣袖,满脸局促不安地看着他们,“两位……道友?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祝灵犀和申少扬对视一眼。
确认过彼此的眼神——他们面前这个满脸写着“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是谁啊?把刚才那个把嚣张写在脑门上的戚枫交出来啊!
申少扬先克制不住,抢先说,"你装什么啊?刚才故意破坏镇冥关,还想弄死我,现在又装失忆了?"
戚枫很明显地一愣。在此之前,申少扬从来没见过谁能把“呆若木鸡”诠释得这么清楚、这么形象。
"我,我记得我之前还在银脊舰船上。”戚枫脸色发白,很快又发红,急切地说, "我刚从玄霖域离开,怎么可能到镇冥关来破坏?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弄死你?"
申少扬一呆。
银脊舰船是界域之间来往的飞行法宝,能隔绝虚空侵蚀,需要到每个界域指定的地点买票搭乘,也是五域修士离开青穹屏障去往其他界域的唯一渠道。
当初申少扬从扶光域来到山海域,就是买票搭乘了银脊舰船。
“你……演的吧?”申少扬感觉自己后槽牙都开始疼了, "你在银脊舰船上,那你怎么参加阆风之会的?你不会要说自己稀里糊涂地就拿到了青鹄令吧?你还问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弄死我?"
申少扬说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 "我还想问你呢,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针对我?"
戚枫的表情看起来更惨淡惶惑了。
“我,我参加了阆风之会?拿到了青鹄令?所以我现在会在镇冥关,是来参加比试的?”他脸色惨白地说, “我的印象里,我根本没有做这些事!”
"既然是比试,应该有裁夺官前辈在?"戚枫煞白的脸慢慢涨红了,下一瞬便从身上摸到了青鹄令,高高举起,
“裁夺官前辈,我怀疑我之前神识受人控制,我自愿退出比试,请求裁夺官和沧海阁为我检查神识!"
申少扬目瞪口呆。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戚枫,又转过头看向祝灵犀,似乎想从后者那里得到同样的困惑茫然,却望见祝灵犀若有所思的表情。
"难怪,”她说, “你刚才一个沧海阁的绝学也没用。""哒。"一声轻响。
天门下的三个应寒者一齐朝传出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云雾弥散间,蒙昧光影里,有一道身影拨开烟气,踏着天青色的镇石,不紧不慢地走来。
★
周天宝鉴前,一片哗然。
这届阆风之会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谁也没想到,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先后出现了应赛者肆无忌惮破坏镇石、镇冥关崩裂、上百年未曾现身的仙君重构镇冥关、应赛者大喊自己被人控制,这一系列的事,都是来观看阆风之会的修士们这辈子都没想过会看见的。
阆风苑里,淳于纯已回到裁夺官席间,她一反常态地坐在了离戚长羽最远的位置,只和胡天蓼偶尔沟通一两句。
此时望见周天宝鉴里戚枫举着青鹄令退赛的画面,她不由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对戚长羽说,“贵叔侄倒是挺有默契的,隔着十万八千里也能想出同一个理由,可算是帮你们戚家把冤屈给编出来了。"
什么叫“把冤屈编出来了”,编出来的还能叫冤屈吗?戚长羽神色冷淡:"淳于道友,戚枫的情况有问题,本就是有目共睹的事,请慎言。"
淳于纯勾起唇角,眼底半点笑意也无。
“说得也是,戚枫确实是有些委屈了,靠他一个筑基小修士,有什么本事让镇冥关开裂?”她很真诚地说, "能做到这种事的,当然得是更有本事的元婴大修士了。"
戚长羽不回应她的意有所指,神色不变, "仙君有仙君的意思,沧海阁的一切自有仙君做决断,道友就不必费心了。"
淳于纯轻轻哼了一声。
她就是因为知道仙君的态度不像是要严惩戚长羽,才一反常态地阴阳怪气,当初戚长羽借着四方盟超发清静钞的事,激起山海域修士同仇敌忾之心,这才成功把镇石换成了山海
域自产的效山镇石,那时她也未尝不是被说动的一个。
当年被他几句话激起对山海域的维护之心,如今却发现所谓的同仇敌忾之下全都是谎言,归根结底就为了戚长羽自己能往口袋里多扒拉几张清静钞!
——仙君居然还不打算严惩他。
这让人怎么平心气?
总是长袖善舞的淳于纯阴阳怪气,方才义正言辞对戚长羽看不惯的胡天蓼却哑了声,定定地坐在位置上,好似听不见两人的唇枪舌剑,打定了主意不吭声。
胡天蓼左耳进右耳出般地随意听着两人的对话,在心里默默地思忖:以曲砚浓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居然会对戚长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简直是不可思议。
难怪戚长羽这么嚣张,原来真的是得了曲砚浓的宠爱。
唉,都欺负他老胡是个正直的老实人,他可不会搞那一套歪门邪道,平生走不了捷径,还是对这些爱走捷径的人避着点吧。
胡天蓼一边想,一边很隐晦地打量着戚长羽。
这家伙能在知妄宫里待几十年,出来奋斗了没多少年就成了沧海阁的阁主,那当初在知妄宫里,应该不止是简单的“追随侍奉”吧?
胡天蓼越想越觉得愤愤不平:戚长羽凭什么啊?他长得倒是不错,可曲砚浓长得更好啊!胡天蓼愤怒地一拍大腿,替曲仙君感到损失惨重。
仙君啊,你亏大了,他想。——还不如找他老胡去知妄宫里待着呢!
仙君怎么就没找他呢?
★
曲砚浓顺着镇石的归拢,落在了中宫的正前方。
微白的云气尚未完全散去,萦绕在半空中,将她面容身形都半遮半掩,从天门下朝她的方向望去,只能望见她朦胧模糊的轮廓,踏云雾而来。
曲砚浓踏上天青色的镇石砖块。
她没有控制脚步声,反而像个寻常的凡人一样,质地硬挺的皮靴与镇石撞击,发出“哒” "哒"的轻响,仿佛也撞在人心口,叫人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祝灵犀立在天门下,一边垂手等待,一边凝神朝那道模糊的身影打量,试图越过云雾看清来人的模样——至于来人的身份,她早已经想明白,除了那位一手塑成镇冥关、如同神话中走出来的曲仙君之外,没有任何人有能力和胆量重构
镇冥关。
她并不是疑惑来人,而是和所有听过曲仙君鼎鼎大名却从未亲眼目睹过的修士一样,当百代不灭的传说有朝一日擦肩而过,任何人都会用力转过头,试图捕获传说的余晖。
祝灵犀抿着唇,细细地听着那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不知怎么的,思绪飘散到她刚进入上清宗的时候,有年长些的师姐带着师妹们学习入门后的规范,其中有一条规定:上清宗弟子在宗门内需着软底云靴,以宗门统一发下的玄黄云靴为最佳,不可着硬底。
有同门问师姐为什么,师姐也一知半解,只是告诉她们,山海断流、魔门覆灭前,仙域与魔域的风俗大不相同,魔门风气酷烈,衣装往往也更冷硬张扬,而上清宗是仙门正朔,理当继承仙门遗风,因此獬豸堂在制定门规时特意写下了这一条。
上清宗家大业大,传承数千年,自然是有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理解的老规矩,哪怕斗转星移、浮世变换,宗门长老执事也懒得去改,让年轻弟子们常常诟病,着装只不过是其中一条罢了。
但此刻,祝灵犀听着那一声声的脚步,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念头:原来曲仙君弃魔从仙上千年,却还保留着从前在魔门的习惯。
一个人的道统可以改变、修为可以提升、地位可以变化,甚至性情、脾气,可总有一些东西已刻入骨髓,永远也不会变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
云岚微疏,再也掩不去那张瑰丽神容。
祝灵犀蓦然瞪大了眼睛, "您是……"她说到一半,又收住了声音,只是紧紧抿着唇,望着走出云气的人。
——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祝灵犀在陇头梅林外遇见的那位神秘的裁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