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砚浓从施湛卢身上感知到浓郁的魔气,即使后者想尽办法遮掩,瞒得了别人,瞒不了她。
短短半年功夫,她居然接连遇见两个魔修。
如果是一千年前仙魔大战刚结束的时候,曲砚浓必然二话不说戳穿对方的身份,丢下两个选择,要么废去修为,要么和她一样毁去魔骨修仙,如果都不选,她就亲自动手了。
仙魔大战后,天下再找不到一个有名有姓的魔修。
彼时仙修们一面奔走相告,一面也难免要议论她,谁不知道她从前也是个魔修?对魔门斩草除根,一点旧情也不留,实在有点薄情寡义。
她只是不在乎,不是不知道。
千年以后,她不会选择那么激进的方式,因为她已没有恨,也没了憧憬,消灭某群人并不会让这人世变得更好,就算没了魔门,那些注定要做魔修的人也只会变成披着仙修皮的魔修。
道统就只是道统,只要还没沦陷在欲望里失去克制,都是俗世凡人,谁比谁高贵?
施湛卢掩藏道统,目光却还算清正,没有邪心,曲砚浓姑且相信他不是恶人,只要还没听说他做过什么恶事,她都懒得拆穿。
“各退一步?”曲砚浓笑了一下,“本来就奔着不死不休的目的开始,当然要以不死不休的结局告终。”
当年仙魔大战是她掀起的,也是她疯到最后,季颂危和夏枕玉都不是贸然起干戈的性格,就连魔门当时的三个魔君都各有基业,不爱妄动,只有她一无所有,比谁都孤注一掷。
正因如此,仙魔大战后,似施湛卢这般的质疑也有不少,觉得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一方天地四分五裂、无数生灵流离失所。
最让人不平的是,她因一己之私害得世界崩毁,却又只手遮天,将五域分定,反倒成了万人景仰的圣人,简直不公极了,恨她的人多得是。
曲砚浓一般不爱给自己找借口,借口是弱者的特供品,她登圣揽极,只需要宣示,不需要掩饰,但天地崩毁、山海断流,真不能全怪她。
世人只知道仙魔大战导致山海断流,没人知道她贸然起干戈,为什么夏枕玉和季颂危也会掺和,为什么仙门和魔门像是飞蛾扑火,一定要撞出个你死我活。
除了累世经年的宿怨,“你就没想过,天地崩毁也许是必然吗?”
施湛卢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是被这问题荒唐到了,“怎么可能?如果没有仙魔大战,怎么会崩毁?还能有什么必然?”
曲砚浓没回答。
“也许是吧。”她语气淡淡的,说不尽的敷衍。
英婸隐晦地瞥向她,观察她神色,充满探究。
曲砚浓神色冷淡漠然。
人有寿数生死,法器有损毁,就连一段真经也有不再适用的一天,为什么天地有生就不会有灭?
魔门泱泱百万众,一刻不停地吞噬灵气生机,就算天地无量,也有枯竭的一天。
当初仙魔大战前,化神之上便能清晰感受到这枯竭的预兆,便如江河滔滔,源头已渐渐干涸,下游纵然汹涌,也不过是数着日子等枯竭。
两大道统摩擦着并存了千万年,打来打去恩怨无数,第一次到不死不休的关头,一方天地,只能容一方道统存活。
“在你看来,魔门和仙门修行有什么本质区别?”她问施湛卢。
施湛卢有点不适应她这种凌锐又散漫的问话,又因为她的问题而心口一突,别扭地坐直了胖胖的身躯,不自在地回答,“修练方式不同罢了,只要修炼者能坚守本心,其实没太大区别。”
曲砚浓凝视这个行走在仙修中的魔修。
施湛卢不是那种很有心眼的修士,他不擅长掩饰内心想法,萍水相逢的人或许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古怪,但若是朝夕相处,早晚能发现他的秘密。
可他偏偏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现在,结成了金丹,还在四方盟混得风生水起,甚至有钱给自己买上炼宝师前二十的名单。
“你是知梦斋的修士,是吧?”她问个不相干的问题。
施湛卢在她面前莫名不敢不听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说话。
她也不说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接着方才的话自问自答,“魔修吞噬灵气化为魔气,是在抢夺天地生机,仙修汲取灵气化为己用,是在与天地共享生机。一个是巧取豪夺,一个是有借有还,有些道统本身存在就是在毁天灭地。”
施湛卢并不傻,曲砚浓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眼底流露出惊骇,一半是为她说的话,一半是为他自己,“我、我一个仙修,干嘛要去了解魔修究竟怎么修练,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就连掩饰也显得笨拙,以施湛卢的心眼,根本藏不住这样大的事,在四方盟那样的人精堆里,混不过三个月就会被识破。
可他却没有被识破,以仙修的身份自在行走于天光之下。
四方盟当然没有傻瓜。
曲砚浓眼底的平宁不知何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