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已经意识到江柠的不同,京城大学、什么奥林扑克金奖,什么天上的文曲星。
在今天之前,哪怕她已经感受到,村里人对她话里话外的恭维,可她年二十八的晚上才到家,年二十九就开始打扫卫生,往新房子搬家具,还要准备年三十的各种食材,忙得脚不沾地,年三十江爸带着江柠江柏去祭祖、上坟,家里所有活儿都是江妈一个人在做,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倒是不需要她做,可准备工作全是她做的,江爸就带着江柠在写对联。
大年初一上午,江爸就去电影院看电影,之后是去江国泰家吃饭,晚上又是在江家吃的,她又开始忙,想让江柠江柏来给她打下手,可送上梁礼金的人一个个上门,江柠江柏两个识字的大学生,都被江爸安排一个收礼金,一个记账,将谁来送礼金,送了多少,都是要一一记上,将来要还人情的,到时候别人家办喜事,他们就照着他们送礼金的标准,要么还一样的,要么稍稍加一点。
江妈自己不识字,干不了这些写写画画的轻省活,晚上来客人,她的厨上手艺拿不出手,江爸要自己上,她也在厨房打下手,之后她回娘家,话里话外炫耀的也是家里建了多大的房子,有多少个房间,厨房有多大。
当然,她外面并不是这样说的,而是话里话外都笑着抱怨:“你们姐夫那就是个大孬子,一个房子建这么大,他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建这么大,小儿子怎么办?”
又说:“你们姐夫那个人啊,就想让孩子们将来都住一起,热闹,他就自己想当然,哪家儿子大了不分家?”
不过抱怨归抱怨,总体上,家里有了这么大,全村最好看最豪华的大房子,江妈还是高兴居多,觉得扬眉吐气。
娘家弟弟妹妹们,每每夸江柠江柏两个考上大学,江妈就又将话题拉回到大房子上,只有实实在在的房子,让她有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
至于江柏江柠两人,说是说大学生,可都还大一,未来还有三年半,每年都要花很多钱,出来后,就算吃上了公家饭,一个月也就三四百块钱的工资,他们一年的学费都要三千多了,都还没算生活费。
江妈怎么算,都觉得不划算,还不如出来跟他们卖卖盒饭,做得好,一年小十万,不比一个月三四百的工资强多了?铁饭碗,也就名头听着好听罢了。
过去江妈当然觉得铁饭碗是人上人,了不起,可这两年在深市待了两年,加上真的赚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许多钱,也收到深市那边开放的思想风气影响,她对铁饭碗的观念也稍稍变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对江柠这个大学生,无法共情。
因为她是打心眼里觉得,女孩子就是给别人家养的,给女孩子上大学,就是花钱给别人家人上大学,她只会心疼江柠上大学花她的钱,在江柠上大学没有给她带来实际性的好处之前,她是打从心眼里觉得,江柠考上京城大学,没什么好恭喜的。
之后初三初四,都在为年初五的上梁酒席做准备,江爸一边采买酒席
物品,一边通知亲朋好友,一边跟村里人借各种东西,确定人手,夫妻俩可以说是忙得脚不沾地。
可以说,哪怕江妈已经知道江柠现在是大学生了,不一样了,可过份的忙碌,并没有让她对这件事有太深的感受。
一直到今天,她在厨房里时,所有人都热切的捧着她,过去走在路上可能招呼都不打一声的人,主动来厨房给她帮忙干活,就连她的亲弟弟,都抱着孩子过来,只为让江柠抱一抱,沾沾她身上的福气。
江柠有什么福气?出生就遇上了十几年难得一遇的大洪水,也不知道淹掉了多少亩良田水稻,造成了饥荒。
没两年,一场鸡瘟,整个养鸡场的鸡死了个干净,几年辛苦,全部打了水漂不说,还倒欠了她当时觉得一辈子都换不完的巨额债务。
村里人开玩笑说,都是她小女儿克的,她小女儿肯定是命里带煞,克他们一家呢,不然前几年咋都好好的,日子眼看着越过越好,怎么她一出生,就这么多事?
可江妈从没想过,她家屋后,和她前后脚出生的江镇长家的江妍妍,怎么就没人说她是扫把星?
发洪水,也不是他们一村一家的事,是整个水埠镇乃至邻市都发洪水,怎么就是江柠的出生带来的晦气了?
鸡瘟也不是只有她家的养鸡场有,小半个国家都发了鸡瘟,全国多少养鸡场,死了几百上千万只的鸡,怎么就成江柠克的了?
可她想不到这些,她的眼睛看到的,只有江家村、临河大队这个巴掌大的地,至于临河大队之外的洪水和鸡瘟,她是看不到的,她只看得到眼前的,发生在她家的灾难。
在她看来,江柠是最没福气的人,最没福气的人,就活该挨打,就活该挨饿,就活该过不好,因为你没福气,你是扫把星,你过得不好才是应该的。
可现在她亲弟弟说,想要沾沾江柠身上的福气,说她是天上的文曲星。
天上的文曲星啊,江妈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那是形容古代状元的。
她看《包青天》,秦香莲的丈夫陈世美就是考上状元跨马游街,被公主看中,成了驸马,从此一步登天,出入是八抬大轿,香车豪宅。
一个被她当了十几年扫把星的人,突然有一天,身边所有人都跟她说,那是天上的文曲星。
还想来沾她的福气和文气。
江妈别扭急了,尤其这个人还是她亲弟弟时,这种感觉就更别扭了,别扭的她开不了口,这才别别扭扭的和江爸说了。
江爸听了,脸上立刻露出骄傲的笑容,说:“我以为多大事,叫柠柠抱就抱呗,这有啥不好说的!”他朝楼上喊江柠:“柠柠!你小舅让你抱抱小龙,你现下有没有空啊?”
江柠正在和江柏一起给楼上的年轻人们敬酒,这三桌未婚男女们,除了个别还在读书,基本上全都打工了。
江柠敬到其中一桌时,突然有个女孩子拉了拉她的衣袖,有些害羞地喊她:“柠柠姐。”
江柠眼睛含笑的看着她:“嗯?
”
女孩是二房的,她是前年六月份初中毕业后,先在村里会做衣服的嫂子家,学了半年的缝纫,学会了做衣服,去年过年,就跟着亲戚去服装厂里打工去了,一直到年底回来,在年三十那天,在江家村的祠堂,看到江柠江柏,被全村最有民望的乡老、老村长、老书记、镇长、江国泰,簇拥着进入祠堂,给老祖宗祭祀的场景。
尤其是江柠,考上了京城大学,以满分成绩拿到了IMO国际奥林匹克竞赛金奖,据说是上了《新闻联播》的,省台新闻、市台新闻,县电视台,都有记者过来采访江柠,连带着江家村都被外面人所知,现在江家村在十里八乡更有民望了。
她原本她以为她这辈子就是跟村里的很多小姑娘一样,在厂里当女工,二十岁出头找个和她差不多的男的嫁了,没想到村里出了个考上京城大学的江柠。
还是那样风光的江柠,她在祠堂前,鼓励村里不论男孩女孩,都要读书,都要考出去,去更高更远的地方去看这个世界,告诉村里人,不论男孩女孩,只要考上大学,捧上铁饭碗,如果当上干部,那你们就是干部的父母。
她害羞地说:“那天在祠堂回去后,我跟我爸妈说还我想读书,我爸妈答应了我再去复读一年,如果能考上一中,就继续供我读书。”她捧着手里的杨梅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柠柠姐,谢谢你。”
江柠周岁才十六岁,眼前这个女孩,说不定比江柠还要大,毕竟她们这地儿普遍读书晚,可江柠身上自带一股上位者的从容不迫的沉稳气质,让这个女孩在不清楚她和江柠到底谁大的时候,直接喊江柠姐姐。
江柠听的心头一软,眸光也越发如水一般柔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念书,不管考什么学校,考出去,念书是代价最小也是成功率最高的,可以改变我们人生的方法了。”
女孩子眼睛发亮的看着江柠,用力点头:“嗯!”
尤其是,她在吃过了一年多的苦,在手指头被马达的针戳了好些个洞之后,她对读书的想法就更为迫切了。
她成绩原本就不错,一年半以前,她也只差几分,错过了吴城一中,她家人看她没考上重点高中,也不愿意再让她上学了,随大流的让她去学手艺,去服装厂。
村里人都是这么做的,他们便也不觉得让女孩子打工挣几年钱有什么不对,可当他们在祠堂前,看到风光无限的江柠时,才知道,村里女孩子,原来并不是只有打工这一条路,他们也可以像三房的大个子一样,供家里女孩子们上学的,女孩子书读出来了,父母照样脸上有光,就算闺女将来嫁出去,那也是他们的闺女,他们有事如果上门,她还能不帮他们这些老子娘吗?她弟弟有事,难道她这个做姐姐的还能不帮衬着点吗?
这个女孩子的父母并不是不爱女儿,只是传统观念,和村里人普遍价值观,让他们觉得,女孩子读到初中毕业,认识字,就可以了,可是看到江柠站在祠堂前,她身后皑皑白雪覆盖在祠堂的院墙和屋顶,一根根冰柳在晨光下绽出银光,少女周身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