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要的,”王太太忙说,“没有分家,收入便都是归公,这一点不分男女,都由婆婆拿在手里,再往下分配。”
平心而论,王太太的日子在此时绝算不上辛苦了,至少她不必做饭洗衣,这四个字在大敏朝代表的工作量半点儿不轻。这是个做什么都不方便的年代,体力活比想得多多了。只是没事时候绣绣花而已,还有余裕发展个人的爱好——平民百姓哪有什么爱好呀?从早到晚,不都得为自己的生活奔波?
若在从前,王太太过的是让人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她也不是没有盼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嘛,家婆手中握有最宝贵的权力便是财产权,儿子媳妇所有的收入都将由她来支配。但如今她的叙述,显然不能令买活军的女娘们满意,她们对于熬上许多年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所得毫无兴趣,云县小红皱了皱鼻子,开始问些负面的问题了。“听说富贵人家是有和离这么一说的,若是日子过不下去,该怎么和离呢?”
她这么问,是因为如今的底层人家,很多婚姻连婚书都没有,不论是共妻、典妻、租妻,又或是另娶另嫁,都没有任何文书,完全由邻里长辈居中做保作证,当然也就没有和离一说了,小红出身底层,但现在有了身份,自然便关心起了有身份人家的习俗。王太太回答道,“和离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只是多数不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和离。”
那是因为什么呢?“许多时候是因为两家发生了争执,要断这门亲,妻家抢在夫家休妻之前上门和离,又或是女家势大,男家衰微,娘家兄弟上门强令和离,将女方另嫁等等。”
“因为两人实在不喜欢对方而和离的很少就是了。”小红总结。
王太太点头称是,厅内顿时骂声一片,而她似乎已预料到许多女娘的反应,并不吃惊。谢双瑶趴在讲台上认真地听着,不时招呼女娘们吃喝,“吃呀,吃呀,尝尝这巧克力,一人只有两块呢!”
这茶话会是私人聚会性质更强一些的密会,气氛终究比会议要随意放松,金逢春知道自己猜得不错,这是只有谢双瑶看好的近人才会被邀请参与的私宴,她们因此得了一些明显是仙宫体己的供给,瓜子花生是随便吃的,一人还有一盒白生生闪亮亮,说不出是什么材质,上头印着怪字,令人目眩神迷的东西——谢双瑶说是喝的,而且不禁止她们带回家去,金逢春当即就没有动。而另发了两个小小的薄片,是她口中说的巧克力,金逢春也不准备现在品味,她更多的心思已不自觉被谈话吸引。
厅内女娘们也多是如此,临城县女娘都有家人,更情愿带回家去,而彬山和云县的女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吃特赏了,便显得见多识广、从容不迫。云县的庄素问,“你刚才说,已婚妇女只对自己的嫁妆有支配权,那如果男方侵占女方嫁妆怎么办?”
王太太还好是诸暨人,那一带居民善讼,她又知书识礼,对法规是很熟悉的,从容答道,“这也在所多有,若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可以请娘家父兄出面交涉,嫁妆单子都是一式两份的,和离时可以全部带走,相应也要退还彩礼。若是两家纷争不下,便由娘家人代为进衙门告状。”
...
“妇女不能自己代表自己吗?”
“没人会接女人的状子的,女人自己也根本拿不到状子,状师不接待女客。”
后世影视剧中传奇状师代弱女子状告豪门的桥段,在这年代是没有人买账的,因为女人在社会意义上并不被认可为独立的个体,只有一种例外,那便是她是守灶女或是寡妇,即便如此,在法律人格上也依旧是低人一等,必须有一个男性亲属为她出面。
金逢春逐渐从她其实很熟悉的社会日常中领悟到这个道理——在过去的旧秩序中,女人从生到死都必须依靠着另一个男人,而一旦出嫁之后,社会规范便会默认她失去了一切对自己的主宰,丈夫将拥有对她全部的处置权,除非娘家的男人把她给抢回来。她本人的意愿或许能起到作用,但这要看别人的脸色,丈夫也好,父亲兄长也罢,他们能尊重她的意愿,她的意愿才有意义,归根到底,依旧是他们的意志在发挥作用。
这很不公平,但金逢春对此倒是并不太愤怒,因为好像这么多年的规矩也从未遭到破坏,她一个人的愤怒也不会有太大的用处,金逢春还是很实用主义的,她本能地在向谢双瑶学习,于是她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目前来说,父亲是尊重她的意愿的,大哥也听凭她做家里的主,那么金逢春就完全不必给自己增加风险,她何必为自己去找一个可能会干涉她生活的新主子呢?既然她可以工作养活自己,那末她似乎完全没有必要结婚。
这个结论在厅里是普遍的,朱玉玉大声说,“如果成亲了就要事事都听从什么狗屁夫君的安排,连自己赚的钱都不归自己,那我不需要成亲。”
这帮买活军的女娘没有无人供养生活的担忧,她们个个都是高收入群体,“我自赚自吃,自己做自己的主,我何必再找个人来?费不了那个事,我自己过得好得很!”
她们也没有老了没人依靠的恐惧,“孤儿那么多,我收养个孤儿不好吗?收养个心细的小女娘,我还不用自己生呢!”
如果金逢春足够细心,便会发现这个座谈会的走向有些失控了,谢双瑶开口请王太太谈的其实是神仙眷侣式的婚姻,因为王太太的确和丈夫感情甚笃,这一点在此时的夫妻中是很难得的,这些女郎们的父母彼此关系即便说不上疏离,但有许多也绝称不上亲密,他们彼此和自己的同性亲戚都有更多话说。
但王太太羞于谈论自己和丈夫的感情,女娘们对这种浪漫的爱情故事也丝毫都不感兴趣,她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更实际的利益层面,并且在不断的询问中很快得到了统一的结论:作为买活军的女娘,她们压根就对婚姻没有任何兴趣,愿以终身奉献给六姐,做如今南方偶也有之的‘自梳女’,永不嫁人,一心侍奉六姐!
这其中有一些人的表态是激烈的,有一些也不无犹豫,但在群体的激越中,她们或者感到了被裹挟的压力,或者也受到了独身的诱惑,...
纷纷跟着表态了起来。金逢春身为临县女娘,自忖毫无选择余地,再说她听着王太太形容的生活也觉得毛骨悚然,确实感到了婚姻带来的压力,半真情半假意,也跟着叫嚷了起来,但她心中又还有一丝不舍,毕竟她才十五岁,此前也从没想过自己会永远都不嫁人,这仿佛是一种太陌生的生活。
六姐叫她们来,难道是为了诱惑她们发下贞洁誓言,就此顺水推舟的答应下来吗?自梳女一旦发誓,则永远不能和男人有所往来,否则要被处以极刑的!
她心中惴惴,不禁就看向了谢双瑶,谢六姐此时已跳到了讲台上坐着,一条腿晃呀晃的,从仪态上来看,她是真的骨子里透着自在,哪怕是村姑都不会有如此随意的坐姿,她一边听着女娘们的发言一边在笑,一双眼弯弯的像月亮,金逢春突然发觉谢六姐其实蛮好看的——她几乎不记得以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她面目平庸了。
但现在她顾不上细想这些,更陷于自己的担忧中,六姐在笑,难道是因为这发展正中了她的意?
在她的担忧之中,谢双瑶举起手往下压了压,乱哄哄的厅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女娘们一致抬起脸——六姐要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