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君书,四十六岁……坐吧。”她看了下张宗子,似乎以为他是郝太太的儿子,便没说什么,示意张宗子帮助郝太太坐上特制的高椅,“几岁缠足的?”
“五岁。”郝太太说,张宗子尴尬地半侧着身子,不去看隔壁那个看诊桌——那个桌子的女娘刚脱了鞋袜,现在正在穿袜子。刚才进来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这个女娘的脚。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个女娘裹的是瘦足,脚条子看起来又小又瘦,但并没有折骨,这是南方这里流行的缠法,穿鞋或许是显得俏丽,但脱了鞋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像是孩子的脚长到了成人身上。而且张宗子这些时日其实看过许多劳动妇女的赤足——来赶海的妇女甚多,要下水自然是不穿鞋袜的咯。只是在医院里,仿佛从前的礼仪又回到了脑海中,特别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似乎在逾越着什么禁忌:不在于裸足本身,而在于这种司空见惯地将缠过的足当做疾病来应对的态度,让张宗子感到错乱和不适。
两个病人都在和医生对话,“那你现在走路主要是什么问题?”
“走路是还可以,但是不能跑步……走久了脚底板疼。”
“扁平足,足弓塌陷,你今年多大?”
“十五。”
“那还可以,来我教你一套动作,你在家要天天做,这是恢复足弓的……”
“五岁缠足开始就是折骨缠吗?”
“不是,先缠小,十二岁折骨的,鸨母说太早折骨,人会痛死的,也容易发烧烧死。”
“现在还痛吗?”
“痛,几乎不能走路。”张宗子忽然想起,的确郝六哥去哪里都背着母亲,而刚才他没有想到去扶一把郝太太,郝太太便是走一段歇一段,速度非常的慢——他在家里习惯了很多女性长辈缓慢的移动速度,居然没有留意哪里不对。
又或者,那些姑姨姐妹们其实也不是出于涵养,而是出于疼痛才走得那样慢?
“看看你的脚。”
“可能会有点味道。”
“不要紧,那个谁,你去开下窗。”
张宗子怔了一下才明白董医生在叫他,他连忙去推窗,冬日咸腥气的海风一下就吹进了屋里,张宗子站在窗前有些局促——他实在很好奇,但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抗拒,可以看、不该看、想看、不敢看,几种念头在他心底拉扯着,一时很难决出高下。
但很快,一股异样的味道蹿到了鼻尖,连站在风口的张宗子都无法忽视,那是一股犹如咸鱼的味道,但还要更臭,是张宗子迄今以来闻过最为腐臭的味道,偏偏又因为夹杂了花香味而格外古怪,令人一闻就生理性地喉咙反呕。
“你这个感染了呀,肉都烂得看到骨头了——这些年一直这样子吗?这么烂肯定不能走路了。”
“哎哟,这个真是。”
“也不是一直这样——”
董医生的语气依旧还很冷静,而另一个医生也站起来啧啧地感叹着,她们的态度构成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意象——甚至包括郝太太和那个瘦脚女娘,她们也仿佛是习以为常了一般,用轻松的态度谈论着这——这——
张宗子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问题,那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郝太太,和善而有见识,瞧着一点也不像是常年忍受病痛的郝太太,用这样的口吻谈论着她的脚——常年这样的腐烂着,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烂出了这样的尸臭味!而这仿佛是一件最常见的事!
这味道熏蒸着他的记忆,让他脑海中无数美好的画面似乎都染上了尸臭,扭曲成了活生生的血肉。张宗子所见过的那些纤腰飞舞掌中轻的美人儿,所听过那些关于金莲绣鞋的放浪谈笑,都化成了翩翩起舞的烂肉,化为了变调的野兽咆哮,在他眼前耳边反复回荡——
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视线中所望见的肢体似乎暂时没有激起什么反应——也或者是因为他早已浑浑噩噩,难以思想。张宗子失魂落魄,走出病室,开门关门时仿佛又问到了那味道,他突然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所看到的那红红白白黄黄,宛如猪蹄、锥体的东西是一个人的脚——
他受不了了,张宗子捂着嘴冲出了医院,左右顾盼,几乎不顾形象,扑到医院外头的明渠河沟上,抖心搜肝一顿哇哇大吐,吐得反酸水了还是止不下来,一边打呃一边干呕,伸手擦嘴时,不觉又摸了一手眼泪,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哭了。
他怔怔望着污物中模糊的面孔,打从心底感到了由衷的委屈和愤怒,突然哇地一声,孩子般大哭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子——他又伤心又愤怒又不可置信地想,甚至在这一刻,对自己挚爱的家乡产生了疏离,张宗子感到了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愤怒,怎么能这样子,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事——
又怎么能有这样的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么?难道就没有人伦么?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陋习——张宗子泪流满面地想,这一刻他甚至为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学识而感到深深的羞耻。尽管他前来买活军,也是为了学到一些新东西,但从未有一刻,他感到了这旧日浮华的虚幻,闻到了它的尸臭,看到了它背后的血肉。
这算什么世道?嚼着肉、喝着血,无穷的疼痛,无尽的苦楚,永远的不便,每一步都踩在骨上,只为了什么?只为了成全淫词艳曲中那轻佻的玉笋尖尖、金莲点点?只为了夸耀着贞静雅洁的莲步纤纤,弱柳扶风?
这……这臭不可闻的世道!
这世道,实在不配为此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