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道,“七姐还说,此事已通报云县总台,良妃的备案信息现在已经登入仙脑之中,因此原件可以出示给奴婢看,奴婢斗胆,抄录了一份回来。”
说着,便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宫笺呈递上来,皇帝取来看了,哼地笑了一声,将宫笺递给皇后,皇后只看了几眼,眼圈就是一红,泪珠滚滚而落,哽咽道,“吾愚钝不才,入宫以来虽不敢称贤称仁,自问于姐妹间亦是一片诚挚厚朴之意,尽力周全上下,待她更是不薄,几番重用嘉奖,都在其余妃嫔之上,不意今日,良妃却以此报我……”
说着,不由得捂着脸拭泪,俨然是伤心无比,王至孝忙劝道,“娘娘仁厚非凡、天日可表,良妃不过是年轻不懂事,遇到大变故,一时左了性子是有的,奈何大错铸成,只能将错就错,她心中又如何不愧悔呢?娘娘万勿伤心,大年下的,正是天冷起病的时候,因情志受损,带累了身子,坐下病来便更不好了。”
这一番话倒劝慰得十分贴心,皇帝则大约是安慰得有些烦腻了,道,“别哭了,这眼泪在朝事上可没丁点用——顺儿要走,说来也不算没来由,咱们对宫人内宦不算多仁厚的,远的,世庙三个皇后没有善终,陈后惊悸而死,张后被废,方后活活被烧死,端妃被凌迟,其余有位分的妃嫔多少早夭的?
这都不说,就说神庙王祖母,这是我自幼听闻的,宫人多罹捶楚,死者百余,性苛至极,神庙自己,不多说了,宫人动辄得咎,因小过而赐死者数不胜数。至于西李,哼。”
西李是皇帝养母,但皇帝生母正是被她揉搓而死,可见宫中风气一贯如何了,再往下,则是奉圣夫人横行后宫,不过皇帝不提而已,只皇后顺着想下去,眼泪又止不住了,哽咽道,“便正因如此,我也素有心更易宫中风气,连裕庶人的性命我都保下来了,她还有什么不能信我的?竟防备至此吗?”
说到裕庶人,这又是宫中的一段糊涂案了,此女本为宫女,逢幸有孕,因此册妃,这本来是件喜事,但坏就坏在,裕妃这一胎超期未生,而且超了并非数日,而是有十日之多,这不能不引人疑窦,毕竟若按幸日推算,这一胎早该生产了。
裕妃若是妃嫔,那还好说,偏偏她在有孕册妃之前,只是宫人而已,行动较宫妃要自由得多,而敏朝此时宫禁,较立国时已经十分废弛,梃击案可就在不到十年之前,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百姓能够抄一根木棍,从自己家里一路闯入东宫,畅通无阻逢人就打——
这打的就是皇帝之父光庙,可见宫禁疏漏已到了何等地步。裕妃的贞洁因此便遭到怀疑,再加上当时奉圣夫人仍在宫中未出,和张裕妃又不和,便矫诏让人将裕妃囚禁起来,且不给食水,皇帝当时对此事一无所知,还是皇后斗胆向皇帝谏言,说是研读了买活周报,其中提到妊娠时间表,42周都在产期之内。
这句话救了裕妃,皇帝对奉圣夫人自作主张之事根本并不知晓,当时福建战事紧张,他许久不去后宫,听闻此事便下令释放裕妃,奉圣夫人出宫不复见,皇后掌实权,固然是南面战事的影响,但出宫之后,夫人不能再入宫伴驾,也不能说没有此事的一点原因在。
至于裕妃之子,到底是不是皇上的,已无从考证,因裕妃迟迟不产,最后哪怕按买活军的方法来算,也是妊娠44周发动——比一般38周生产的孕妇足足多了一个半月!
毫无疑问,生产极为艰难,且生下来的孩子形容丑怪,极其消瘦,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咽了气,皇帝因此十分不喜裕妃,认为此子不祥,便将她废为庶人,又多亏了皇后婉言遮护,这才保住了裕妃的部分待遇,如今不过是幽居深宫,比一般的宫人还是要强些,不必做活,吃食上也是不缺的。
若是按前朝的作风,连皇后都能被活活烧死,民间还有传言,这是因为神庙对方后凌迟端妃心存不满,有意报复,是以在宫中起火时故意不令宫人救火之语,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可见敏宫妃嫔朝不保夕之感。
可以说如今宫中妃嫔的好日子,哪个不是皇后争取过来的?王良妃提防皇帝也罢了,甚至连皇帝自己都能理解,但她提防皇后确实是伤人心了,这不但说明王良妃自己性情凉薄,也说明皇后的工作出了疏漏,皇后焉能不伤心失态呢?
也是因为情绪太上头了,她竟口无遮拦提到裕妃,这是本朝的不祥丑事,本该讳莫如深才对,皇帝皱眉说了声,“皇后气糊涂了,扶她下去洗把脸。”
两个宫人连忙上前,扶着皇后去净房了——这是附在东书房一角新造起来的,也吸取了各别府中的净房设计经验,别宫中的这处暖房,虽然建得早,但屡经改造,竟丝毫不比后造的房子要差。
情绪崩溃的人下去了,还有理智的人也松了口气:一味夹缠谁对不起谁,心里有多苦,这对话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现在事情在前,最重要的是探明各方反应,使馆的态度——不能明说,但的确是几方态度里最重要的一方,是以必须要弄明白王良妃是虚张声势演了一出大戏,还是的确和买活军联系上了。
确认了王良妃没有说谎之后,现在最在意的,便是买活军的态度又是如何,是否想要借此挑起和朝廷的争端,撕毁和议,进一步侵蚀敏朝的地盘,甚至,说大一点,直攻京城腹心而来,在如此重要的大事面前,任妃是否和宫外人有了私情才频繁外出,良妃是否出宫,这都是完全可以忽略的细枝末节。
“以我之见,买活军像是被顺儿架起来了,倒不像是有心主使,或者推波助澜。”皇帝说出自己的看法,“毕竟信王乃至探子来信,都是一个口径,买活军奉行‘先消化、再扩张,人为重、地为轻’的政策,不培养出一批新的合格官吏绝不会轻易扩张。”
“正是如此,他们今年刚吞并南洋,那处对于官吏的数量,肯定是占用得多而贡献得少,因此之后几年都不会有主动扩张之念,更不说在京城天家后院生事了,”王至孝也是这么认为,“按奴婢与谢七姐谈话时来看,七姐神色也十分为难,此事,当是良妃拿捏住了使团的七寸——六姐一向言出必行,吏目当场亦不敢食言。而话既然已经说了,事既然已经做了,七姐便不可再出尔反尔,只能公事公办,对良妃表示支持。”
“是了,现在她们也骑虎难下,而顺儿亦知自己性命无虞,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首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其次便要再图谋得多些了,如此大张旗鼓,想来也是放手一搏了。”
皇帝弹了弹那张《离婚表》,沉吟片刻,忽然说道,“说实话,此举倒令我对她刮目相看,她虽然或许是无意,但却正搔到了我的痒处,此事,我要助她一臂之力。”
“乘着内阁还没收到消息,你立刻拿这张表去找田任丘,让他用厂卫的印刷机,印刷数千份出来,连夜在城内城外发放,此表只字不得更改——速去措办,此举,不容有失!”
饶是王至孝一向聪明机变,自忖学习了买活军的政治课本,乃至读报之后,视野逐渐打开,看问题的角度早非从前那样单薄,此时却也不由得目瞪口呆,惊叹道,“啊?!皇爷,这?!”
“你只去操办就是了——”
可以说是亲自把一顶绿帽子在头上坐实的皇帝,反而显得极为淡定,一面让宫人扶着惊呆了的皇后在炕上坐好,一面吩咐王至孝,“另外,出去的时候顺便把顺儿叫进来,屈才,屈才,此女从前,着实屈才——今日我要和她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