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躺上来,把腿放到这个托子上来——别害臊噻,这里里外外都是女子,我们买地的规矩,女子看病都是要查看患处的,不看怎么能治病呢?”
入内来的女娘们,往往是很放不开的,有些人甚至不愿摘下盖头,王小芸等人也并不强迫——盖头这东西,如今在川蜀之外,已经是婚礼专用的东西了,但川蜀还沿用了松代的风俗,女子出门往往有戴盖头作为帽子用的。
在排队的女病人中,若有人戴着盖头,一言不发,虽然衣着还是简单寒素的青衣,但也可以轻易地推测出,这必定是‘上山’殷实人家的妇人,虽然也有病痛,但却不愿把面目展示在众人跟前,引来闲言碎语,便是那些身价高些的花魁,也喜欢用盖头遮了脸去,大约是害怕自己有病的事情传扬出去,叫恩客倒了胃口的关系。
真正毫无遮盖的,往往是中年妇人,又或者是贫民家的大姑娘,不过,她们头一天来时或者是没想到这一点,下回再来,便知道要拿块布来遮一遮了,于是这也成为了义诊队伍的奇景,一侧是排成长队,在露天看诊的小雷,不远处的小院门前,虽然也是大排长龙,但众人都是盖了盖头,彼此之间一语不发,默默前行,单个单个地进入屋内,如果不是知道在义诊,恐怕还以为这是什么邪门的生意呢——若非之前小雷已经义诊了一段时间,买地的考察团在万州深孚民望,官府只怕都要出面干涉,而男吏目一旦要进屋检查,甚至只是引起一点争议,敢来看妇科的病人,必定就会少上许多的。
买活军的名声,小雷的全科义诊,这才让六人组有了开设妇科义诊的条件,而王小芸在几日的义诊后,也做出了基本的判断。“万州的女子民心,将来还是可用的,并没有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好的例子,便是咱们的看诊椅,并没有在外界引发出什么不堪的流言来。”
她所说的看诊椅,是急就章改造出来的东西,虽然在万州,并没有办法定制买地现在已经很流行的逍遥椅——这种逍遥椅,在此前只是偶有木匠为大户人家打造的淫乐之具,对于普通大众来说,一向是非常陌生的东西,但现在却因为其在妇科检查上的用处,于买地也有了稳定的作坊生产。不过这东西在买地之外的地方,还是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在床笫上助兴。
万州这里的看诊椅,是在躺椅旁边架了两个高凳,通过人力来搬动高凳,协调不同的身高,而万州的女娘们,对于这样的看诊方式是非常陌生的——妇科病,哪有要看这个地方的道理?大多时候,不都是述说自己的病情,再扶脉开方子吗?若是男大夫,光这样都太羞人了,从未见到还要看患处的医生呢!
王小芸要做的第一件事,往往便是耐心地解释,“这就是女医生的好处了,大家都是女娘,被我看看,有什么要紧呢?我们买地的女娘,一开始也是害羞的,但是后来便都习惯了,去看妇科也并不盖盖头——你认得拼音吗?
不认得,那我读给你听吧,你瞧,这是我做的剪报本,我一直随身携带的,这篇便是《买活周报》三年前第3期的卫生宣教板块——《把妇科病和女子道德解绑,还妇科病本来面目》,第一句话就是这样写的,买地的女子们,我们要认识到,妇科,就犹如内科、外科一样,只是对于身体的一个器官,它所发生的疾病的一个统称。对于这个器官本身,就没有什么可羞涩的,对于它的疾病,我们更要抛弃它的羞耻感……”
她本人为何会剪下这篇报道收藏,原因王小芸自己是清楚的,因为她便正曾为自己的妇科病羞耻,王小芸也不清楚这和她的性活动有没有关系,但在脱离了原有的环境之后,她自个儿曾一度认定是有关的,并且因为害怕别人从她去看妇科病,发现了她过去的那段历史,根本不敢去看医生。
正是因为这篇报告,其中举的好几个例子,令王小芸鼓起勇气,接受了买地特别的诊疗方式。虽说她心中对于这篇报道并未是非常的信服,但是,王小芸也相信,万州的女娘需要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毕竟,会来看诊的,大多自然都是受到这种难言之隐长久的折磨,既然来了,还是想要摆脱的。
很奇怪的是,在一遍又一遍的劝解中,王小芸自己,也逐渐发自内心地相信了这篇文章讲的道理,到现在,她已经是用一种理直气壮、深信不疑的语气来进行劝慰了,“有病就要看患处,这屋子里也没有男丁,外头都是病友轮流把守着,害怕什么呢?”
她的态度实在是太强势,太过于理所当然了,让人很难不信服,再加上她说得也有道理——吏目们的语言天赋都不错,和本地人的交流现在是不存在什么障碍了,义诊的流程设计得也很严密——
临时租用的屋子,外头是有买活军的女兵组织人把守的,来看病的手里都拿了号,用杠杠来代表等候顺序,别看是小小的妇科诊室,规矩还很周全呢!义诊的女娘们,先在院子外街上排队,按秩序进入院中,从女兵手里领了画杠杠的竹片,随后去空缺的窗户之前把守,防着无赖地痞翻墙进来偷窥。
虽然其实义诊也没闹出有人偷窥的事情,但有这么一群病友看守着,入屋的女病人,心里对于**这两个字,首先是有底了,再经过王小芸的劝解,也就半推半就地都解了裙子——小心的人,入屋都戴着盖头的,看不去脸的话,便是被看见了身体,仔细想想似乎又没有什么了。
“你的症状是如何呢?”
“尿频、尿急……小解时有没有灼热感?”
流程进展到这里,倒也快了,接下来无非是根据观察的结果,再结合讯问得到的病情自述,对照《指南》,一一诊断——这书是吴老八事前准备的,众人这样长途辗转,自家的行囊无非就是些换洗衣服,但书是真的一本都不肯少带,过三峡时都要注意保护,此时众人才发现它是多么的有用,在需要收拢人心的时候,这书可就是神器啊!
当然了,《指南》并不足以完全取代医生,但就像是小雷也能靠半桶水的医疗素质和一本《指南》走天下一样,有《指南》,有半桶水的诊治总是比没有的好。万州尚且不是锦官城、巴州那样的大郡,虽然从前繁华,但妇科医生是很缺少的,以前女子有病,大多都是依靠药婆,要么就是自己忍着。
但这套由三姑六婆组成的基层女子服务体系,在奢氏之乱中被冲击得不轻,便连巴州也是如此,百姓离乱,有些本事的药婆或是死了,或是逃走了,现在号称能看病的药婆,本事还不如王小芸呢,若是不会看病,倒也罢了,偏偏巴蜀周围多山,多夷族,有些从夷人那里学来的陋习,照搬在病人身上,那才叫人无语。
王小芸开义诊没几日,便听说了接连几起叫人晕眩的病情处置——竟有药婆让女子用朱砂熏蒸□□的,说是要祛除里头致病导致下红的邪魔,还说这是夷人多年来的土方。便是按她对于药性粗浅的认识,也是听得无语至极:朱砂外用有毒,《买活周报》还特意说过,不论是内服还是外敷,都要仔细用量,尤其是熏蒸更要极注意,因为朱砂是硫化汞,汞蒸气是有剧毒的。
这样的庸医,害的还都是有钱请医婆的女娘,大概是因为西南产朱砂的关系,本地朱砂比外头要便宜些,所以连伎女都很流行用朱砂来熏蒸羞处,说是这样可以避孕——也是,人都中毒了,体弱多病的本来就不容易怀孕呗……
“熏蒸是没错的,但不能用朱砂。”所有熏蒸的方子,指南中粗暴的规定了都必须以艾叶为主材料,主要是因为艾草实在是太容易获取了,谁家也不缺这东西,因此这个方子是很有实用性的。而且,因为方子就这么几个,王小芸做的就是要归纳病情,找一个对应的方子罢了。
譬如内里下红,有条件就用栓剂,没条件就只能艾草熏蒸,那么,不管是什么病因的话,都是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卫生的宣教,而如果是寄生虫导致的外部瘙痒,那就治疗寄生虫——对于懂得其中道理的人来说,一目了然,但不懂的人压根就不会区别症状的不同,这也就是义诊存在的意义了,即便是简单的工作,都能对妇女们起到很大的帮助。
“你的红痒其实不是因为内里病了,我刚查看过里头,还行,里头没什么异味,是外头的虱子咬出来的,你又是爱起红痕的体质吧,你看,我刮一下,你手背便红了,回去以后最好是把全身的毛发都剃掉,衣服也换了烧掉,不过,现在天气冷,可以等到夏日再做,现在先用艾草熏蒸,艾叶烧水擦身子,若有薄荷草也加一点,擦身以后千万别再抓了。”
“你憋不住尿的话,需要每日做操,这个是盆底肌松弛了,有孩子了没有?有三个了?那以后最好别再生孩子了,你先别走,一会中午歇班时,我来教你计算安全期,你们家可有黄历?”
别看方子简单,王小芸开始负责坐诊之后,每日嗓子都是嘶哑的,劝慰她们躺下解衣,并非是最费心思的地方,主要还是因为女娘们不懂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宣教的任务太重,用药还好,若是牵涉到安全期的计算,还有卫生的养护,这个也是谬误频出,有过于干净的,有过于不干净的,讲究的不用艾草,用醋、朱砂这样的贵重东西熏,反而坑了自己,也有从小没养成清洗习惯的,冬日不太能洗澡,异味便相当的重,还有溃烂的表现。
这些其实都不算是顽疾,学习了知识,用些便宜的艾草,自家种几盆薄荷,再穷的人家,只要不是连饭都完全吃不上,总是能设法解决的。但奈何王小芸接触的妇女中,有许多人是十以上的算数都做得困难,安全期都不知道怎么算的,现在她是真的知道为何买地如此看重扫盲了——连拼音和算数都不会的话,真的是很难教,甚至连艾草熏蒸,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可能走回家的功夫都能给记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