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导演骂的是“通通”,但全片场没一个有“通通”的自觉,全都去看屋角的那个男人。
商邵把玩烟管的微末动作停了,眯眼看向庄缇文。
庄缇文的宁吉影视前后管他借了八千万,这当中有应隐跟原经纪公司赎身的违约金,有公司成立的注册资金和各项杂费,以及后期为栗山这部片子的投资费用。盘子拉得太快,一切从急,许多费用都比平日高了一截,更不提庄缇文为了电影在香港立项审批所投下的运作经费。
因此,严格来说,商邵算是这部片子的半个资方。虽然这资方隐姓埋名,除了庄缇文,在场的谁也不知道。
要在娱乐圈做事,庄缇文原本首想要收拢倚仗的,并非商邵,而是手握GC文娱的陈又涵。GC文娱原本算不得圈内的顶级出品方,但几年前看准了中国电影市场黄金期的到来,豪掷百亿打造“明锐”电影专项计划,一跃成为出品龙头。当初商陆开赴内地拍片,也是首选GC为他打开局面,毕竟这两个字母的背后,就代表了人脉和关系。
栗山的《雪融化是青》没有找过GC,一是因为他的公司跟辰野合作紧密,跟GC在圈内实属两个派系,二是这部片子风险大、投资回报不清晰,很弱势,这时候引入资本巨兽,栗山极有可能在片场失去主导权,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缇文原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提案和路演准备,也约好了陈又涵。怪就怪她为了以防万一,请教了一下商邵,问他这种场面是否带上女主角才更显有诚意。
“你的意思是,”她对面的男人喂着袖珍小马,不动声色道:“你想让陈又涵当应隐的出品人。”
庄缇文:“……”
本质是没错,但听着怎么怪怪的……
“缺多少?”
“三千万,但我还想跟陈又涵谈一谈海外发行的问题。”
“这么点。美金?”商邵十分轻描淡写地问。
“当然不是!”缇文吓到,“人民币。”
“出品人,会去片场吗?”商邵问了个十分不起眼的问题。
“不一定,看心情,但当然有资格。等电影制作完成,进入到宣发阶段,出品人要露的面才比较多,比如接受采访、跟剧组一起走各种电影节红毯,参加海外发行宴会,”缇文一五一十地答,“如果出品方居功甚伟或者有点可挖,那就还可能一起拍时尚杂志之类。”
她说完,也不知道对面男人盘算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把最后一把草料喂完,垂眸轻拍掉手心沾染的草沫,说:“我出。”
庄缇文被他吓到:“你都不看电影,也不了解这部片。”她踌躇起来:“邵哥哥,实话实说,这个项目是我自己玩心大,我想看看能玩到什么程度,不一定能赚的。”
她的心情有点像被师长长辈审阅,事情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先自己说点客气的丧气话。
商邵却说:“我不需要了解,就当我个人赞助你玩,赚了,bonus你看着分,赔了就再说。你只要记得,”商邵瞥她一眼:“以后任何你想请陈又涵出面的地方,都先来问我。”
这一切都发生在十二月份。
此时此刻,庄缇文被商邵一瞥,虽然紧张得快灵魂出窍,但只能瞪着眼睛用眼神回应他,整个表情都写满了“爱莫能助”。
拜托!有些人心里一点没数吗!影后为什么入不了戏,进度为什么一再延宕,百十号人为什么还没吃上年夜饭,不都是拜你所赐!
庄缇文内心怒吼,而且这是栗山!栗山!她一个初出茅庐,有几个(借来的)小钱的小制片,能拿一个地位超然的业内大拿怎么办!
“小庄!罗思量!”栗山气急败坏,两手插着腰,黑色千层底棉鞋在屋内水泥地上来回踱步转圈,见没人动弹,抬头怒吼一声:“等花轿呢?要我亲自给你们抬出去?!”
所有人:“……”
暴君动了真怒,原本还存了看好戏心态的职工们终于灵光了起来,纷纷卷起器材提桶跑路。
应隐硬着头皮走到商邵身边:“商先生……”
她不敢叫他商邵,恐剧组人心细听去,又不敢叫阿邵哥哥,否则被八卦小报辛辣一写,又成了她的工于内媚。
“我也要出去?”商邵将烟咬上唇角,但没点。
那烟管被他手指掐得折了些,与他整个人的内敛工整极不相配。
“嗯。”应隐点点头。
栗山的命令,谁敢不从?她两手抄在上衣口袋里,仰面的眸中有一丝恳求:“就去外面等一等我好不好?很快。”她知道周围多少双眼睛盯着,但也顾不上了,讲话声细细的,“你在,我总是想看你。”
她的诚实让商邵脸上浮起些微笑意。
“为什么?”他不动声色地问,将烟从唇角取了下来。
“我想确认你在不在。”
走至门口,月已升起,淡淡地拓在天空,如一张影印。
商邵问:“要吻几次?”
应隐被他问得心提起来,指尖掐着掌心:“为了你,只一次。”
她一路陪他走到外头,踏到雪地里,说:“我走了。”
说了走,一时却没转身。商邵便一手掐烟,一手轻缓地贴住她腰,垂下首,看着她的眼睛。
“别忘了回头。”
他吻她,只印在唇角。
应隐点头,转身,在身后留下一串实实的脚印,眨眼时,唇角轻微扬起来,眼角却有温热湿意。
她快步往镜头前走去,那里灯火通明,是她过去十几年的梦中之地。
片场内已清好场,只留下掌机。都以为她要安抚好一阵,蔡司几个都嘴角衔烟,正要吞云吐雾,却见她轻盈步伐一跃过门槛,冻得通红的鼻尖下是一张微笑的唇:“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
连栗山也惊到,但他不显山不露水,吃惊都严实地压在肚子里。他没有多问,径直回到监视器后,给了应隐和姜特两分钟入戏时间。
屋外空地上,听到清脆的打板声落下去,孤身站立的男人僵了一僵。
亲眼见证虽然残忍,但总比这样无尽等待得好。
他远没有刚刚表现得那么从容、松弛,一双手伸进大衣兜里,漫无目的地摩挲一阵,隔了一会,才缓缓想起自己是要摸出火机点烟。
白瓷烟盒的上盖弹开,里面没有烟,也没有火机。也许是不知几时滑了出去。
演到什么地方了?没听到导演喊咔,证明戏走得很顺,正在照既定的分镜演下去。
那么……就是已经吻上了。
商邵咬着烟,从侧面看去,他的颌角如石刻雕塑般,僵硬而苍白。
正聚在一起抽烟的几个制片,突然迎来了想都不敢想的不速之客。
“请问,”初来乍到的男人很少开口,却有一把极好的嗓音,“有火机吗?”
几人愣了一下,竞相反应过来,“有,有有。”
制片主任罗思量率先将手掏进兜里,摸出一枚粉色塑料的,递给他:“是滑轮的。”
他多余地解释,怕商邵用不惯。
商邵点点头,偏过脸去。星月下,他垂着眼睫,情绪一丝一毫都未泄漏。砂轮轻擦一声,火苗簇起,商邵受伤的左手拢着,就着这火,深深地长抿了一口。
周围都噤声,木屋窗户和门缝里泄出的光漫进雪地里,映在他侧立的身形上。
他好像靠这口烟续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