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的面孔像陷入黑暗当中,让人看不真切,钟言往前一步,刚好踩到了一块完整的脸皮,依稀能看出鼻子和眼窝的凹陷。
忽然间,许许多多的感受冲进了钟言的脑海,他好似和二神有了一种链接,属于非人的言语,只有他们能够明白彼此。钟言的眼睛挣得大大的,他仿佛看到了十四五岁的大夫人,那样清秀明朗,又苦苦地深陷于高墙内院。她还在放风筝的年龄,可身边的嬷嬷们只会教她如何取悦夫君,她还在想着叠一只小小的莲花灯,可周围的人只盯着她的肚子看。
草长莺飞,时光变成粉末落在她的周围,无人在乎她的心事。
肚子一点点大起来,但她并不是秦宅里唯一一个大了肚子的女人。后来她们先后产子,秦翎的降生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欢乐,反而,再一次让她陷入了痛苦。
她不知道如何照顾一个孩儿,也不懂为何照顾孩儿这样辛苦,她陷入了生不如死的轮回当中,无人听说她的心事。她不得不将所有怨恨投向这个带来苦难的孩子,尽管他长大会说会笑,会叫她“娘亲”,她仍旧无法忘却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他就像是一个吸取她生命的寄生怪胎,拖累着她的后半生。
钟言在这份感受里看到了小时候的秦翎,简直就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又透着聪慧机灵。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娘亲,手里举着一朵在树下捡起来的花朵,想要快点拿给娘亲来看。可是钟言感受到的却是大夫人心里的纠结。
她爱不起来这个孩子。可是当她看到秦翎爬树摔下时,又奋不顾身地跑去救她,以至于伤了自身。
不能说爱或不爱,但爱恨交织。
钟言从幻境中醒来,二神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婴孩。这就是畸皮蛹,它已经完全脱掉了身上的皮,变成了刚刚出生的模样。它和刚出生的秦翎一模一样,身上覆满了母亲的血,肚子上挂着长长的脐带。随着蜕皮
的完成,
它彻底忘记了怎样说话,
只剩下咿咿呀呀呓语般的哭泣。
而这哭泣声中,饱含了一个婴孩对母亲的依赖。
钟言踉跄地朝它走了过去,走到了它的身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抱起了它。它抬头看了过来,宛如一个真正的婴孩,有着明亮的双眼和长长的眼睫毛。当它凝视钟言时,一只小手朝着这边伸了过来,轻轻地抓住了钟言的一缕长发。
钟言竟然情不自禁地对它笑了笑。
它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也对着钟言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好似不被母亲期待的生命终于找到归宿,安心于此的幸福。它停止了哭泣,伸开双臂抱在钟言的肩膀上,如倦鸟归巢。
“好了,不怕,我带你去找你的娘亲。”钟言喃喃地说,拉起它腹部的脐带。它又将小手抬了起来,给钟言指了一个方向,钟言顺着方向往前走,很快,走到了一根墨绿色的竹下。
这个竹子比周围任何一根竹都要粗壮、高大,钟言的一只手按在上面,立即感受到了一阵悲凉。而整个竹山的形状宛如一个坟包。
忽然,他怀里的婴孩一声啼哭,供养竹子的泥土分崩离析,分散落下,一个凸起顶开了黑色的湿泥,钟言起初以为会是尸体的脸,没想到却是肚子。
一个高高隆起的肚子,肚脐的位置还有半段脐带。
钟言饶是想破了头,只能想到这竹林子里头有问题,也没想到秦翎的娘亲就埋在这儿。她根本没有下葬,棺材里头必定是一个替身,或者空棺。此刻,钟言怀抱里的婴孩再次大声哭闹起来,一时用力挣动,显然要钟言将它放下去,它要去找它的娘亲。
母子连心,应当归位,钟言抱着它往前走去,最终停在那具尸首的腿边。她的脸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土壤,依稀能看到微微颤抖的眼皮,下一刻就要醒来了。婴孩的哭闹显然吵醒了“尸体”,钟言都能看到她要开始睁眼,于是他果断地弯下腰,仿佛要送孩子回去,因为他深深地察觉到了她对它的思念。
然后下一刻,钟言藏在衣袖中的四棱天蓬尺牢牢地扎进了她的眉心。
所有的感受灌注就在此刻完全停止,没有娘亲对婴孩的思念,也没有婴孩对娘亲的眷恋,什么都没剩下。刚要睁眼的尸体瞬间张大了嘴,可天蓬尺已经将她钉死在原地,一寸寸持续深入,最后将她完全推入泥中。随着娘亲的消失,婴孩的哭喊也凄厉起来,不停地推搡着钟言的肩膀。
钟言抬手覆住了它的天灵盖,然后它被钟言亲手拧断了脖子。
咔嚓,骨头的断裂异常清晰,为了斩草除根,钟言甚至让它头身分离。他一只手拎着没有了头的身子,一只手拎着表情惊愣的脑袋,鲜血染红了自己的半边脸,好似浴血一场。
“就这点本事,还想骗我?别以为什么幻境都能骗人,再说,我又不是人。”钟言将身子和头扔在地上,满地都是蜕下的皮,他像站在骸骨堆里,方才还笑着的面孔暗了下去,如阴翳覆盖。
地上的婴孩尸首一开始还能看出形态,是
个被分掉的身子,短短眨眼功夫它的形态烟消云散,变成了一个深深发紫的胎盘,好似一个肉乎乎的灵芝。它还柔软着,钟言一脚踩上去,将其碾碎,这时又听到了鸟叫声,而且就在自己的身后。
“咕嘟嘟,咕嘟嘟。”
钟言回过身,瞧见的正是方才躲起来的二神,只不过她长了一张鸟嘴。
“咕嘟嘟。”
她的鸟嘴微微开启,发出了熟悉的叫声。
“看来你这仙家修得不正啊!”钟言飞快地甩出一张符纸,牢牢地贴在她的眉心中央,符纸即刻燃烧起来,瞬间烧起了她的面庞。刚进入竹林时钟言就察觉到秦翎娘亲可能不是正经仙家后人,仙家多见于胡黄白柳,狐狸、黄鼠狼、刺猬和蛇,连灰都不多,更别说什么禽类。可竹林里的鸟叫声显然泄露了仙家的身份,应当是一种鸟。
他不仅察觉出了仙家的邪气,还感觉到了浓烈的恶念。人一生恶便是他果腹之料,故而他十分机敏。
这恶念是朝着秦翎来的,单纯的恶,不可能是什么生产后的忧思和苦恼。这苦难或许是别人娘亲的,但绝不是她的。
“说,谁让你们杀他的!”钟言捏住了二神的脖子,她脸上的羽毛都快烧没了。大神被天蓬尺镇压,畸皮蛹又没了,她自然也没有方才那么厉害。
“想用假的幻境蒙我?可惜,我并不是轻易相信人性之人,你若说了,我就饶你一命。”钟言看着烈火在她的脸上燃烧,很快起了一层的黑烟。什么不知道怎样去爱孩儿,犹豫着救不救他,都是假象而已,为了骗自己入局,让自己手下留情不杀人蛹,成为她们的帮凶。恐怕生产都是她算好的,所以才能掐中时辰,将紫车河放置于湖中。
二神这才张开嘴,嘴里嘶嘶地吐着血沫:“为,为死而复生。”
“什么?”钟言没懂。
“十岁时,高人算出她命不久矣,若想复生必要嫁于秦守业,次年生子。母子连心,子运母借,生产当日取紫车河布局养蛹。待人蛹慢慢长成,就是她死而复苏之日,只需让人蛹爬回体内,合二为一。”二神全部说了出来,红色的弯钩状鸟嘴动了又动。
这就明白了。原来不是秦守业强取豪夺,而是大夫人年幼时被高人泄露了天机,算出了岁数。她为了自己活命才嫁给了秦守业,次年产子,随后用紫车河养起人蛹来。生下秦瑶没几年果不其然大限将至,但尸首没有埋葬,反而偷偷运回了秦家,一直埋在竹林的下面。
二神就躲在竹林子里头,静待时机。
多么高明的招数,多么阴损的招数,原来秦翎的出生就是她用来续命的工具,她那样宝贝秦翎,也只是宝贝自己的性命罢了!
“高人是谁,他现在何处?”钟言并未杀她,反而想要留下这个活口,“湖里的布局是不是那位高人弄的?又是那位高人帮着运回了尸首,是不是?”
二神脸上的火逐渐熄灭,露出一张重新长满羽毛的脸来。
“他是谁?他在何处!”钟言意识到这事不可能是秦翎娘亲和二神一手遮
天,必定有人相助。这人躲得极深,每每自己以为抓住了幕后之人,都是错的。
被他揪出来的不过都是棋子,一颗又一颗棋子,恐怕就是那人泄露了天机,让这许多人知道了秦翎的气运。
“说,他叫什么,他到底是谁?()”
“……?()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二神还未说完,瞳孔骤然扩散起来。
不好!钟言一下子慌了,松开了手。可他的松开并没有挽救二神的性命,她的身子往前一倒,直接倒在了钟言怀中,随后便彻底没了气息。
死了?钟言并没对她下杀手,哪怕是符纸也是震慑,远远不够杀戮。可她确确实实死在面前了,虽然是意料之外,又像是意料之中。
她被杀人灭口了。这回二神和人蛹完全死绝了,秦翎娘亲的接运复苏也彻底化为泡影。
“到底是谁……”钟言抱着二神的尸首发呆,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黑暗中没了鸟声,只剩下风声,风终于能吹进这片竹林了。
“不管你是谁,都别想在我面前伤他!”钟言也不知对谁说,但他相信那人必定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随后他缓慢地放下二神的尸首,走向了回屋的小径。
次日,秦翎睁眼后只觉得很累,明明一睁眼就到天亮,却又像一夜未眠。
这是……还活着?他马上看向手掌心,细细的伤口全部消失了,一夜之间变成了完好无损的一双手。他赶紧去看旁边,那人靠着枕头睡得香甜,就好像他从未起来过。
可秦翎坚信,他一定起来过,说不定还经历了很惨烈的事情。想着,秦翎没舍得吵醒钟言,自己下了床。他披上衣服,拉开房门,刚好看到元墨在喂鸡。
“少爷醒啦?”元墨装作昨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可怎么都忘不掉少奶奶从竹林回来满身是血那场景。
“嗯。”秦翎看了看他,这小东西必定是假装的,他现下可是小言的小心腹,“你一会儿去后厨吩咐,多做些滋补的食物。”
“小的这会儿就去吧,少奶奶睡醒了可以直接吃!”元墨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要往外跑,刚好和小翠撞上,“你干嘛啊,挡我的路。”
“没看见你啊。”小翠一跳跃进来,“给少爷请安!”
“你怎么这么慌?”秦翎很少见到翠儿手忙脚乱。
“我……我刚才去院子里瞧了一眼,结果……”小翠很不敢说。秦翎一听便知道有事,亲自站到门槛旁边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顿时傻了眼。
他娘亲留下的那些梨树,全部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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