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缘浅,是天生无心无念之人。
比起堪破后放下的“无心无念”,梵缘浅更趋向一种天生的残缺。用佛门的话来说,她天生缺少情丝,生来便有佛缘。
幼时的梵缘浅最爱做的事是双手托腮,坐在沙弥院的台阶上,一瞬不瞬地望着满院开得灿烂热烈的娑罗花。娑罗花又名“无忧树”,成簇的花穗似垂挂树梢的烈火,花型远看时又有几分肖似喻示“轮回”的曼珠沙华。轮回洗去前尘,便可归于无忧。那时的梵缘浅会将脸蛋搁在蒲团上,趴在窗沿痴痴地望着。
那时负责照顾小沙弥的比丘都说缘浅是个呆娃娃,看着她坐在檐下一动不动,一坐便是一个午后。比丘会忧心忡忡地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嘀咕着孩子莫不是被野神勾走了一魄,这才总是魂不守舍?若说是有心事,孩子又会有什么心事呢?
梵缘浅不爱说话,寻常孩童一两岁便能开口唤人。梵缘浅却总是缄默无言,好似不愿对这浑浊的人世开口。
她爱看树梢上热烈的花,看它们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爱看檐上黑白的雨燕,看着它们划过檐角落在一人的肩上。
净初师父口中的“师哥”,那时候时常会来看她。沙弥院中这么多孩子,唯独她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师哥不会像好心的比丘一样想尽办法逗她说话,他只会踏着漫天花雨而来,在她身边坐下。她看着院子里的风景,他便也陪她一起看。看着看着,他
走入内室抱来软枕,抽出她下巴垫着的蒲团,将软枕塞在她身下。
小小的孩子偏头看他,比丘问她为什么要趴在蒲团上,是不是哪里难受?但梵缘浅那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实在太重了。
“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雪禅菩提子,等它结果了,我便取细籽来盘磨成珠,给你串串子。”
师哥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偶尔会有几分轻讽。他话虽不多,但内容却是多变的。他东说一句西说一句,缘浅若是不问,他便随口揭过。
“菩提子就是各种干硬的果核,取其籽研磨成珠,便是佛门最常用的数珠。”缘浅歪头看他,他便也继续说了下去,“雪禅菩提子也是一种果子,又叫阿月混子。熟了果壳会裂开,果子能吃。它的籽种比星月菩提更白,形状也很秀气。而且果子成熟会裂开一条隙,像是在笑,看着很开心。”
他缠绕数珠的手微微举起,短暂的迟疑后还是落在缘浅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而你,也要开心。”
梵缘浅不知道何为开心,但第一次看见成熟的雪禅菩提子时,她也学着那绽开的果籽咧了咧嘴。她用来垫下巴的东西从蒲团变成了软枕,然后变成了师哥的肩膀或者膝盖。师哥亲手种下的雪禅菩提,足足等了十五年才结出像样的果籽。但那一年结出的果籽放在案上,师哥挑挑拣拣,梵缘浅却将果籽砸开了吃。
那一年的数珠没磨成,师哥用木鱼砸了许多果籽,全部喂给了嗷嗷待哺的师弟师妹。
第二年,第三年也是如此。师哥每年都会挑拣一些圆润好看的果籽留下,但距离一百零八颗珠串依旧遥遥无期。
梵缘浅以为,从那之后的每一年都会如此。尝到甜头的小沙弥们会结伴一起,偷偷摸摸去薅禅师树上的果籽,有时禅师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禅师会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提回到蒲团上罚抄诵经。但师弟师妹们薅遍了千林佛塔,都觉得大师哥种的菩提子最好吃。
虽说红颜皮相皆是白骨,但这种争执很难说不是因为师哥的脸。
师哥是无人能够辩驳的好看,好看到见过他的人都纳闷这张脸为什么要长在秃驴的身上。
但偶尔的偶尔,午夜梦回之际,梵缘浅会想起一张不那么好看的脸——形容瘦削、面容枯槁,师哥满脸是泪,似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以致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他低垂着头颅,看着“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梵缘浅想说师哥别哭,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张嘴,却都说不出话。
开心果,开心果,浸在苦泪中的开心果。
诡雾拂面而过,梵缘浅回过神。看着高塔陨落的人影,她缩地成寸,义无反顾地朝着坍塌的高塔奔去。
她耳边再次响起了师父的叹息。
——“你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
她用力攥紧手中雪白的菩提珠串,好似攥住了那一丝岌岌可危、脆弱不堪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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