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大夏,北荒山边境。
“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里翻腾着水雾与白米,一小把麦田里薅来的黄花菜与婆婆丁,仅加了少许盐作为调味。这么一锅清汤寡水的野菜粥,蹲在篝火旁的青年却仿佛看见了什么人间珍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不停翻搅避免浓稠的米粥糊住锅底。
“老饕,你怎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忘记吃啊。”忙碌的弟子经过青年的身边,看见他垂涎三尺的神态不由说道。
“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老饕恹恹地说着,这荒郊野岭外也没什么好吃的。而为了让他能认真对待这次外门大比,梁修师兄特意跑来外门收缴了他装满食材的储物袋,如今他袋子里只剩下一小兜私藏起来的稻米,“你们辟谷的不吃饭也没什么,我可还没修成辟谷呢。单吃辟谷丹那叫什么事,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可你这清汤寡水难道不淡吗?米粥有什么好吃的?要不要去林子里抓点猎物?”那弟子好心道。
“你不懂,稻米可是细粮,矜贵得很。多少凡人想吃都吃不起呢。”老饕慢悠悠地翻搅着米粥,嗅着黄花菜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想到很快便能喝上热乎乎的米汤,老饕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黄花菜啊又叫‘萱草’,‘萱草忘忧’的那个萱草,鲜脆爽嫩,食之昏然如醉,故名‘忘忧’。还有这婆婆丁啊,虽然吃起来微苦,但焯过水再下入温补的米汤里,那滋味就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饕说起吃的来总是这般头头是道,清粥小菜也能被他说得妙趣横生。少时便遁入仙门的弟子不懂这些,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肉贵菜贱,平民一年到头来的餐桌上都难见荤腥。孩童偶尔吃到一口肉都开心得跟过年似的,怎会有人不喜欢吃肉而喜欢吃菜呢?
在离人村内部情报被调查清楚之前,这些外门大比的弟子们的任务临时变更为净化被魔气侵蚀的土壤。和老饕闲谈了几l句后,那名弟子便步履匆匆地离去,继续忙碌自己手头的事情。只剩下老饕一人蹲在篝火边,熬着一锅野菜白米粥。
看着那自入仙门后便再没尝过人生百味的同门远去,老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说,萱草与婆婆丁都是平民百姓在青黄不接时期最常见的救济粮,它们多生于春夏。那时的平民刚熬过寒冷刺骨的冬季,存粮所剩无几l却仍要赶着下地春耕。不少农人没死在冬天,反而死在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然而萱草多吃腹泻,婆婆丁味苦干涩,有些平民百姓家里甚至买不起盐。
熬粥要用砂锅,这样才会受热均匀,水多米少,这样不容易糊底。一锅粥要用小火慢慢地熬,急不得,快不得。要耐着性子,熬得白米开花,熬得水米交融,这样热乎乎的一碗米浆,滋味才算醇美。
“熬”的不仅是粥,也是人的一生。
“咸苦,寡淡,无味。”
老饕从储物袋中翻出一个漆黑的搪瓷碗,从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一旁,肃穆地点燃了三支香。
老饕乃食修,此道以天地为心,体悟人生百味,主修之法便为“感佩”
。
三香一谢天地,二敬鬼神,三拜苍生。感佩天地赐粮,诚敬鬼神佑难,虔拜百姓血汗。
进行完简陋的仪式之后,老饕这才另外取了一个陶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老饕这些天来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烹饪时又已垂涎久矣,是以他的吃相绝对算不上优雅。天生一脸苦相的青年一边呼噜呼噜地埋头苦吃一边喊烫,忍不住龇牙咧嘴地甩手捏自己耳垂时,身旁竟突然传来一道相同的呼喊。
“烫死了,烫死了!呼呼,哈,烫烫烫……!”
老饕动作微微一顿,他僵硬地扭头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道雾蒙蒙的白影。
一位鹤骨霜髯、湛然若神的中年男子正不顾仪态地箕坐在地——说是“坐”其实也不太对劲,因为男人膝盖以下几l乎是透明的白雾。他形影虚无,像天光下海市蜃楼的倒影。哪怕他眉飞色舞的神态鲜活无比,手里还捧着那插了三炷香的陶碗。
夜路走得多总要撞见鬼的。老饕浑身僵硬地捧着碗,脖颈像没上油的机拓般卡住了。
他看着中年男子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米粥,白茫茫的眼睛瞪着锅子、似乎有意再来一碗时,老饕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算了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其实挺怕鬼的老饕哆嗦着将男子的陶碗重新添满,而后眼一闭心一横地给自己也舀了满满一碗。反正横竖也要当个饱死鬼,其余的等吃饱后再说吧。
……
苦刹之地,天之高塔。
飞溅而起的鲜血混杂着黄□□物,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惨叫与滚落于地的残碎肢体,将通往天际的台阶染出斑驳的污痕。
“桀桀……”披着黑色斗篷宛如无腿幽灵般的男人扛着足有两人高的长镰,挥动刃上的白雾拧作绳索,一把套住了尸骸中溢散逃离的魂魄,“哪里走?将你的命价交出来,既然敢于登梯,总该备够命价了吧?!”
被雾链锁住的魂魄拼命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啸。然而随着雾链越锁越紧,那灰蒙蒙的灵魂在极度的扭曲膨胀后砰然炸开,化作星星点点黑红的萤火。披着漆黑斗篷的男子猛挥镰刀,那些萤火便像田地里被割落的麦穗般纳入他的斗篷底下。
“呸,就这么点命价,居然也敢来登梯。”斗篷男子狠唾了一口,满脸横肉都因为讥嘲与不屑而虬结于一起,衬得脸上一条蜈蚣似的伤疤丑陋而又狰狞,“毫无自知之明的蠢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鬼蜮,耐心一点吧。”另一位同样身披斗篷的女魔修开口规劝,她皮肤是泛着太阳光泽的蜜棕色,斗篷遮盖了一身颇具西域风格的金丝舞裙,系着银铃的赤足看似落在地上,实则悬于空中,行止间摇曳生姿,步态袅娜,“我们的魔佛如舍可都还没说什么呢。”
走在后头的修士闻言,微微抬起头来,仿若漫不经心似的瞥了两人一眼。他同样披着一件玄色的斗篷,长摆的边缘绣着奇异的
菱形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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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斗篷上的图样竟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眸。
于此地穿着舞裙的女修已经足够怪异,而这位被称为“魔佛”的修士竟是一身金丝编就的雪色袈裟,一张空白无面目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孔。
与前方暴力开道的同伙们不同,这位一路悠然行来的修士步履从容,仪态端庄。一条遍布鲜血与杀戮的长路硬是被他走出了登顶朝圣之感,让出身低微的鬼蜮看了便反胃想吐。他在心中大骂这厮装模作样,面上却还要强行挤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既然有如舍尊上坐镇,想来咱们此次行动定然是手到擒来、马到成功。”鬼蜮言语恭维,实则阴阳怪气地推卸责任,计划成功固然是好,但万一失败了可就完全是“坐镇之人”的责任,“只是不知道如舍尊上为此次登塔准备了多少命价?我和蛊雕可是收割了好几l座城池的性命才凑够香主所需的数。听说如舍尊上入魔前乃禅心院的佛子?哈哈,想必您也是彻底舍弃了过去才能够得做出这等——”
“哗啦”一声闷响,鬼蜮话音未落,他颈上那颗狞笑的人头便骨碌碌地滚落在台阶上。
“聒噪。”魔佛如舍双手合十,他起手杀人,眼底却好似泛起了一丝悲天悯人的笑意。纵使只剩一双眼睛,那勾魂摄魄的神采也让直面他笑靥的蛊雕恍惚了一瞬,一时间竟忘记了同伴在自己跟前人头落地。
魔佛如舍习惯性地想要捻弄佛珠,低头却见指尖沾染了些许血迹。
缠绕在左手手掌上的雪禅菩提子被鲜血沾污,这让他抿了抿唇,露出几l分不悦的神情。
鬼蜮的头颅滚下了漫长的台阶,没入了被红日染红的炁云里。他魁梧高壮的躯体却还立在原地,脖颈断口处的血肉筋脉呈螺旋状向内收缩,不难看出这具尸骸的头颅是被“拧”下来而非“切”落的。大抵也正是因此,魔佛如舍的手上才会不慎沾染了污血。
还是要少造杀孽啊。如舍淡然地取出巾帕,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菩提子擦拭干净。他心想,可别再让鲜血弄脏了菩提。
将菩提子与指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如舍松手,任由已经脏污的巾帕落入血泊,彻底浸润铁腥。他迆迆然地往上走去,与僵硬在原地却神色痴迷的蛊雕擦肩而过,步入朦胧的天光里。大抵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如他一般,拧人头颅也如拈花一笑般轻松写意。
蛊雕回过神来,仍忘不了方才那一瞬袭来的惊悸。她舔了舔丰盈的唇,分不清顺着脊背攀爬而上的战栗究竟是源自心动还是源于恐惧。
“起来。”蛊雕眼神轻飘飘地斜了一眼那具无头的“尸体”,“只会逞口舌之快的蠢东西,无怪乎你是‘虫’,连‘兽’都算不上。”
蛊雕话音刚落,那具无头的身体便震动了一下,脖颈断口处的肌腱宛如活物般蠕动伸展。那些鲜红的肌腱纠缠拧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颗肉球,随着喷溅而出的绿色粘液与混合的血沫,断口处竟重新“长”出了一颗宛如剥皮狐狸般没有皮肤与毛发的可怖头
() 颅。
重新拥有头颅的鬼蜮自喉咙口挤出“嗬嗬”的气音,蛊雕却嫌弃地移开了视线:“你可快点长好吧,看着可真是碍眼。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和白面灵那等邪祟合作也就算了,竟还派你这种蠢货来拖人后腿。”
她语毕便转身,步履轻盈地踏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在刀尖上起舞,曼妙却也危险。
与元黄天所在的白塔不同,位于变神天的黑塔已经完全落入了魔修的掌控,就连天梯的入口处都有人镇守。
“那无面幽灵说此次白塔方必定会有人应战,是真的吗?”蛊雕挑着自己的尾指,语气轻佻道,“在这里待着不过几l日就疯了好几l个,比起正道那边,这红日分明对我们的伤害更大。可别东西还没到手,人先全部折在这里头。”
“桀桀,不会的,魔佛都与我等一同入地狱了,此事还能有假?”跟在蛊雕后头上来的鬼蜮发出了粗哑的笑声,面容仍为长好,看上去依旧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狐狸,“我们若出不去,他也要折在这里。好歹也是经历过五百年前那场灾劫的修士,可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蛊雕看着那张血糊糊的脸便觉得一阵恶心:“你就不能先把脸长好吗?丑归丑,好歹还有个人样。脸都没长好还非要说话,恶心谁呢?”
“没办法,我这一辈子都是毁在口舌之上,改不了了。”鬼蜮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嘴巴招人恨,但那又如何?魔修偏执如狂,随心所欲惯了。就算为此丢了性命,那也是合乎快意。都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了,还说什么节制私欲,岂不是惹人笑话?
“夏国的死魂都在这儿了,还有一部分被骨君收了去。有个叫‘娜日迈’的凡人向骨君祈祷,抢了我们不少灵魂,险些凑不够原定的数。”鬼蜮神色不快,“白面灵那边只要求我们务必杀死此次登上白塔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可以随意取走‘养分’。女丑也是看在这个的份上才同意合作的,但这些外道邪祟能是什么好货?哼……总而言之,女丑的意思是让我们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蛊雕露出思索的神色,倒也没驳斥鬼蜮的话语,毕竟在“一目国”内,“虫”的情报渠道总归比“兽”多很多,毕竟“虫”的数量最多。
“那他是哪一方的?”蛊雕朝着上方努了努嘴。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便做出这般有些不雅的情态,仍旧有种野性撩人的风情。
“哪一方都不是。”鬼蜮哼笑了一声,“不为正道所容,不与外道同流。修佛法,行魔事,那就是个逆骨天生的怪胎。劝你别打他的主意为好。”
蛊雕只当做没听见:“万一呢?那可是天魔之体。若能将他留下来,女丑想必也会很开心的。”
鬼蜮咋舌道:“你可真敢想,你凭什么留住他?凭你与蛊雕血肉相融后还不算太过扭曲的形体?算了吧,他自个儿照镜子都比你强。”
蛊雕暴怒,她猛然抬头露出一双暴戾的竖瞳,险些没将鬼蜮掀下天梯。
“蛊雕”与“鬼蜮”并非二人本名,而是可以被算作是
“代号”一类的称谓,两人皆是魔修,为名为“一目国”的组织效力。
“一目国”的徽记是一只注视着众生的眼睛,组织内部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成员既有正道的修士也有魔道的修士,有时甚至还会与妖魔外道同流合污。组织内部除核心成员以外可谓是乱如散沙,多是采用下发悬赏的任务形式来调动成员。其运作模式与其说是“国”,倒不如说是“堂口”与“工会”之类的散修聚集所。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组织不成气候,“一目国”的成员遍布三界,只是在正道那边,他们有另一个代称。
——“无名”。
起始于北州,“留一目以注苍生”,主张除修士以外的所有凡人皆应平等,意图以绝对的武力达成“大同”之治。然而只有真正的成员才知道组织的名字,其麾下诸多散修皆如工蚁,并不被允许知道组织的真名,平日里便只得以“无名”代称。
魔道与外道不同,虽然同样与正道背道而驰、水火不容,但魔修并不信神。甚至可以说,他们比正道更鄙夷“神”的存在。
道理倒是很简单,魔修本来就是天生反骨之辈。天道都不服了,为何还要给自己找另一个主子?
“女丑究竟在想什么?”蛊雕有些烦躁地抚摸自己的脖颈,蜜棕色的皮肤之下有细小的翎羽逐渐长出,越是接近红日,他们便越是难以抑制心头的戾气。对魔修而言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他们平日里便时常在理智崩溃的边缘游走,越接近疯狂便越接近死。
“谁知道呢?”鬼蜮怪笑,几l节台阶的间隙里,他血淋淋的脑袋上已经生出了体肤,但仍旧称不上赏心悦目,“说是为了‘天下大同’,但也不见女丑如何体恤平民。或者应该说,在她眼里看来,凡间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理应和平民百姓一同沦为刍狗。这些人都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你看这曾经以慈名闻世的佛子,不也对此无动于衷吗?”
“少说两句吧。”蛊雕可不想看着同僚再次在自己眼前被拧下脑袋,尽管动手的那个人哪怕杀人也好看得要命,但这实在太不吉利了。
“一国的命价真的足够吗?黑塔若是倾斜,我们可都要感受一下拥抱太阳的滋味了。”
“足够了,再不成——”鬼蜮睨了一眼那已然走入天光的背影,“再不成不还有魔佛吗?他称得上是杀业滔天了吧?”
与白塔那方中规中矩的“双子塔”不同,在黑塔这一方,那环绕红日而建的高塔有另一个别号——“天之斗兽场”。
所谓“命价”,无论是功德、气运、因果、愿力还是杀业都可成为“命价”。它是一个人存世的意义与价值所在,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将自己明标价码在此厮杀,他们可不就是投入斗兽场内的害兽吗?
身为魔修,鬼蜮与蛊雕等人显然不可能通过行善积德去汇聚愿力,因此他们只能简单粗暴地造下杀业,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命重”。除此之外,灵魂对于魔修而言也是一种珍贵的“灵材”。在与白面灵达成合作之后,大夏
便成了他们肆意收割灵魂的屠宰场。
“正道那群修士积存功德极慢,百年积累都不如屠一座城来得快,除非他们有大能来此,否则绝对比不过我们的。”
鬼蜮自信满满。
两人说着这般血腥残酷之事却都不觉有错,直到穿过那如喉舌般翻滚蠕动的血色云层,一座海市蜃楼般直立云间的漆黑塔楼才止住了他们的吐息。红日的血芒之下,蝼蚁噤声,无人胆敢御气凌空,只能顺着台阶往上,看着那泛着奇异光泽的血色云海在脚底下翻涌。
知道那些“云海”
的本质为何物,即便是见惯尸山血海的魔修,也不由得生出几l分不适。魔修杀人放火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但终究还是与扭曲一切事物的外道有所不同。外道所为已经不仅仅只是“轻亵生命”那么简单了,那是一种令人不愿深究的、更为疯狂也更为扭曲的非人之“恶”。
熔炉般的红日在血色云海的尽头静谧地燃烧,沐浴在红光之下,仿佛错觉般地能听见岩浆翻腾燃烧的声响。然而等回过神来时才会发现,那一切都不过只是人的意识对“鲜红”进行的臆想与幻觉罢了。
红日是冰冷的,寂静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