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奔逃之时,或许是出于自己不够谨慎以至沦落于此的悔意,又或是怨怼苍天不公的愤恨,玄中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玄中,曾经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同辈之中的佼佼者。他也算天资绝俗,少年成名,性情乖戾,有过许多朋友,也有过许多仇人。他一百三十五岁成就金丹,意气风发,凌云壮志。在长老们询问他希望留在宗门内继续深造,还是迈向九州独闯天下之时,玄中选择了后者。
在上清界中,金丹期修士已被允许独掌一派,背靠无极道门这座大山,玄中道人接手了远在陌州的苍厥门。最开始,他踌躇满志,一心想着培养自己的班底,对宗门也称得上亲力亲为、殚精竭虑。但很快,残酷的现实便予以了玄中沉重的打击,神舟疆域广袤无垠,区区金丹期修士,在上清界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玄中年少时,是崇拜敬慕过明尘掌教的。
他直至今日都还记得,自己还是无极道门弟子时在内门初次拜见明尘掌教的景象。那时的玄中眼高于顶,除修为境界高于自己的人外谁都看不上,师长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不能以单纯的修为高低将人作二六九等。玄中面上应是,心里却始终不以为然。
他迈过门槛,朝着山门走去之时,耳边听着师弟师妹们叽叽喳喳的叫唤,说是各大门派因何事登上了九宸山,试图向明尘掌教讨要一个说法。玄中心中不屑地嗤笑,抬头时却见一道人影自远处走来。那人出现之时,周遭一切人声与景致都沦为了陪衬。那些平日里仙风道骨、高高在上的各派精锐围在他身旁,纷纷扰扰的声音却不入那人之耳。他熟视无睹,从所有人面前走过,不为任何人停步滞足。
那强大而又傲然的姿态看得人目眩神迷,明尘掌教似光,而其他人都不过是循光而生的浮土。
明尘掌教对少年时的他来说,就如同青云之上的道标、指引前方的明灯。
“我将来想成为明尘掌教那样的人!”
他说出这般话时,向来苦着一张脸看他的师长便会舒展眉目,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师长大抵是觉得他是想要成为明尘上仙那般照拂四方、救度苍生之人,但玄中知道不是,他是想要成为明尘掌教那样高高在上、将所有人踩在脚底下的至高者。
玄中生性慕强,觉得人生在世便应当似明尘掌教般凌于众生之上;玄中傲慢自负,认定自己迟早能达到明尘掌教所在的高度。
可他忘了,他将弱者视作尘土,别人自然也能将他视作尘土。
一次魔患事件中,行事过于激进冲动的玄中落败于魔修之手,在胜者的冷嘲热讽之中,他因为明尘掌教的威名才从忌惮无极道门的魔修手中留下了一条命来。但魔修依旧将他打得半死,甚至挖断了他的筋脉。虽然不至于让他成为废人,但玄中无法忘记那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以及屈辱。
他变得急躁,变得易怒,他急于求成,渴望飞升。他掠夺宗门的资源用在自己的身上,对至高者的崇拜与敬慕也变成了憎恨与嫉妒。
“天道残酷如斯,不争不抢,何能登仙?!”()
玄中看见了那时的自己愤恨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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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于长生大道的人如何能像抱团群聚的羔羊般软弱?若不允杀生,这世上仇怨何解?若不允掠夺,强者如何超脱而出?这世间唯一颠不破变不得的大道就是弱肉强食,非要族群遵循规则而生,那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发现自己走火入魔之时,玄中最先感受到的是恐惧,他四处寻找灵丹妙药,拼命为自己的异况描补。喊着“踏破规则”的人却没有在规则外自力更生的勇气,他咒骂上苍不公,焦虑于大道将毁,崩溃于堕仙入魔后可能出现的畸变。他恐惧着,憎恨着,怨愤着……然后,有人找到了他。
“我们为何非要遵循明尘的道理不可?”那人循循善诱,这般问他,“只要我们的灵魂不变,血肉不过是苦弱的累赘,即便舍弃这具躯壳,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
是啊,既然要与天道争命,又何必介怀手段以及方式?玄中看见自己在笑,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与绝望终究还是被狂喜与贪婪替代。他相信,只要他有朝一日成为至高者,他也能像明尘上仙一样责令世人遵守他的道义,为天下定下“规则”。只要他足够强大,谁敢非议他的对错?
内心已然扭曲,玄中却又很快给自己披上了一层皮。“仁义道德”可是好物,既能为自己镀上一层金身,稍加打磨又能成为无往不利的锐器。
从最初恐惧堕入魔道、不想经历肢体的变异,到后来坦然接受血肉的畸变,将换骨换皮视作寻常,这个转变究竟需要多久?
没有想象中的漫长,也没有他人预料中的短暂,只是不知不觉、蓦然回首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放弃自己为人时的所有,坦然无比地接受自己变成“怪物”的事实了。躯壳坏了,换一个就好;资质不好,换一个就好……只要祂的骨头还在,只要祂的骨头还在,他就——
“谁的骨头?”
一个清淡平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宛如一道雷霆直击玄中的识海,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
玄中不敢抬头,他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隔着一张桌案,玄中能感觉到自己身旁也有一人落座,但他却不敢偏头去看。他手肘支在两膝上,瞳孔不停地收缩、放大,捂在脸上的手不停地颤抖,然后是肩膀,脊椎……他浑身都克制不住地颤抖,并且幅度越来越大。
浑浑噩噩之中,玄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身旁的人仿佛在翻阅案宗或是卷轴。他没有开口说话,似是体贴地给予玄中接受现实的余地。两人便这般无言地静坐,那人翻阅书卷的声音没有听过,但每隔十数息才响起的一声纸张的脆响,却让凝固逼仄的空气越发沉入绝境。
不知过了多久,玄中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头,看向自己的正前方,这是一间笼罩在稀薄天光中的静室,一张桌子,两张椅子,正对面的灰白墙面上挂着被装裱起来的“无极”二字,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最终,不堪忍
() 受这种寂静、溃败下来的人是玄中,他嗓音嘶哑道,“为、为什么?”
“嗯?”那人温和地反问。
“为什么,明明、明明拂雪也违背了您的‘规矩’,不将道德伦理放在眼里。为什么您能袒护她,包容她,却不能容忍我们这些自私自利之人的存在呢?”
“玄中,我从来没有不允许自私自利之人存在。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相对之理,正邪善恶,是非对错,一如阴阳两仪。”那人语气平和地述说着,“‘人’之一字,本就是相对的两笔互相支撑。有人为名而死,有人为利而死,有人为义而死,在我看来,这二者间并无不同。”
玄中呼吸逐渐粗重,他胸腔剧烈起伏,话语透着深深的崩溃以及压抑:“那为何,那究竟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