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院子里,看着一个个小屋内或躺或坐或趴着的伤员,心情又沉了下来。
赵柠溪不露痕迹看了眼她的脸色,正要拱手回话,余光却瞥见少将军夫人跟着军医从一个伤员房中走了出来。
微微愣神的功夫,祁幼安已经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正巧看到自家媳妇儿冲赵柠溪轻轻摇头,蹙起的眉头不由皱得就更深了。
宋泽兰着实没料到祁幼安也会来这里,刚从屋内出来就看到她熟悉的背影,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她让赵柠溪当作没看到自己,却还没来得及躲进别的房间藏身,就被逮了个正着。
两人目光相撞,不过片刻,她便心虚地垂下了眼眸,白皙如玉的脸庞隐隐泛起红晕,轻咬唇瓣,默默不
语。
祁幼安心疼她,却也知她身为救死扶伤的大夫,哪怕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自己若阻拦,反而会令她不开心。
她不吭声,祁幼安便先开口打破寂静,“两位大夫辛苦了,可忙得过来?若是缺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尽力满足。()”
宋泽兰有些错愕,眸里的喜悦却也不作假,她看着祁幼安一本正经走向自己,不由地唇角微弯,宛如碧波春水映照一树梨花,别样的清浅温柔。
祁幼安看了眼她的脚,给她递了个无可奈何地眼神,宋泽兰想告诉她自己没事,却发现身前已多了一人,将小将军遮挡得严严实实,“……?()?『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那约莫四十来岁身形颇为富态的军医虽没见过祁幼安,但凭盔甲服饰和腰间那醒目的腰牌确定她身份不低,怕宋泽兰‘无礼’冒犯将军惹出大祸连累自己,忙上前回话:“多谢将军体恤,实不相瞒,近来与蛮人交战频繁,伤员众多,下官所备药材已所剩无几,人手也颇为欠缺,好在有这位医术高明的夫人帮忙,暂时缓解燃眉之急……”
‘眉目传情’蓦然被打断,祁幼安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咳了声,一派正色地点了点头,“好,此事交由军师去办,缺什么药材你在纸上罗列出来,直接交给军师即可。”
赵柠溪闻言,也极有眼力劲儿地上前,祁幼安不等她开口,便直接道:“大夫便就近去青城请吧,请不来就绑过来,尽快!”
“是……”
看着赵柠溪恭恭敬敬拱手称是,那军医一时瞪大了眼,他实在没想到眼前这突然造访的小将军看着唇红齿白稚气未脱,行事却如此雷厉风行,更没想到赵军师在她面前竟也只有听从命令的份儿……
直到祁幼安带着人走开了,他才堪堪回过神儿,嘴里念叨着怪哉怪哉。
宋泽兰跟在他身后,倒是听见了他的嘟囔,不过并不在意,进了屋子便来到那昏睡的士兵跟前,弯下腰熟稔撑起他的眼皮看了看。
那军医也走过来,一边打量着那士兵面色,一边低声道:“小宋啊,你可知那位新来的小将是何来头?我瞧着她有点儿面熟,在哪里见过似的。”
不等宋泽兰开口,他又摇头晃脑把自己否定了,“罢了,许是我记岔了,那般年纪便有此成就,家世定然不差,应当是从京城来的王公贵族,我一介小小军医,估摸着之前是没有机会见到的。”
祁幼安亲自过来探望伤员,是有利于赢得人心的,被人知道了也无妨。
宋泽兰想了想,便没有隐瞒,“李伯你应当没有记错,那位是少将军,前阵子来平崖山解围受了伤,来这里拿过药。”
李军医整日忙着照顾伤员,加之军中禁止妄议是非,他耳目闭塞知道的少之又少,不过祁幼安活捉南蛮王,军中热血沸腾,来到这里的伤员也有说起过这件事,故而宋泽兰一说,他整个人再次愣住了。
那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闪烁着激动,半晌才颤声道:“少将军亲自过来了?小宋啊,你没骗李伯吧?她真是少将军?我听说二公
() 子遇刺身亡,大将军膝下只剩下没有分化的大小姐……这位姑娘虽瞧不出品阶如何,但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乾元君啊。”()
宋泽兰微微颔首,她无意过多解释,只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受伤的士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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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是陈成业麾下最为英勇的百夫长,前日跟随陈成业出城迎敌,不幸胸口正中一箭,二棱状的箭头深深刺入血肉,被人抬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
城中现有的几位军医都不敢动手取箭,陈成业眼睁睁看着他面色越来越惨白气息越来越弱,气得怒而拔剑,直说要砍了这些庸才,宋泽兰恰好入城,从赵柠溪口中听闻此事,便出面拦下了他。
今日宋泽兰不顾祁幼安叮嘱执意过来,一是身为大夫想为戍边将士尽自己的一点儿绵薄之力,二则是她必须要过来看看这人的情况,她答应了陈成业,会尽力保住这人性命。
李军医还想追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看她屏息静气准备给陆百夫长把脉,便识趣儿地改口道:“这小伙子如你所料,昨夜突然发起高烧,我让人一直照料他直至今早退烧,他……应当无碍了吧?”
宋泽兰感受着渐渐趋向平稳有力的脉搏,微不可查地舒缓眉眼嗯了声,“暂时保住一条性命了,不过仍需仔细着伤口,若落下病根,日后旧伤复发恐活不过二载……”
她正说着话,小满忽而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起来,一把拉起她就要往外走,“少夫人,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泽兰眨了眨眼,眼神罕见地迷茫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小满你莫慌,先放开我,且听我说,方才我已经见过安安了,即便现在走也来不及了。”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小满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少夫人,那怎么办?小将军不会赶我走吧?”
宋泽兰揉着有些痛意的手腕,温婉清丽的脸庞隐有浅淡笑意,“莫忧心,有我在呢,绝不会让她怪罪到你头上。”
小满却笑不出来,仍旧苦着一张脸,“小将军把您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生怕您受一丁点儿伤,我……我已经答应她了,却又带您来这里,小将军肯定生气。”
李军医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主仆二人对话,连蒙带猜觉得自己也琢磨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便忍不住插嘴道:“小宋啊,要不你就先回去吧,莫因此闹得夫妻之间生了嫌隙。”
说着,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唉,可惜了,你若是个乾元君便不会有诸多顾忌了。实不相瞒,你天资不错,若非你坤泽之身,李伯倒是愿意收你为徒,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你。”
遗憾惋惜的眼神落在身上,宋泽兰哑然失笑,小将军虽是个醋坛子,却从未在她治病救人一事上打翻过。
只是不待她开口解释,小满却已沉不住气了,抬手指着李军医就骂:“我呸,说出这种话你也忒不要脸了,乾元君有甚了不起的?你倒是乾元君,昨日如果没有我家少夫人出手,又替你们求情,再有四日你就可以直接过头七了……”
小满
() 正处在气头上,根本不会想到去刻意压低声音,隔着十几间屋子,祁幼安也听到了她的娇声厉呵,眉头微微皱了皱,再凝神细听,就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能让小满闭嘴的,除了她媳妇儿还能有谁?这明显是她媳妇儿不愿她掺和进来……
祁幼安只得压下过去撑腰的心思,且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步伐不过微微一滞,就继续向着那张家村孩子所住的屋子走去。
赵柠溪在前面带路,倒是回过头低声询问道:“少将军,可要过去瞧瞧?”
“不去,”祁幼安轻挑眉峰,没好气道:“屁大点儿事,总不能让我过去捂嘴吧?”
除了林南枝,其他人都知方才的女子是祁幼安的夫人,自也有同样想法,任谁都没想到赵柠溪会吃瘪,皆是一愣,然后便又都笑了起来。
赵柠溪也跟着笑,回身温润有礼地朝众人还有祁幼安作了个揖,“柠溪不及少将军豁达,让大家见笑了。”
这让林南枝完全看不懂,扫了一圈,大家都在笑,不禁纳闷道:“你们都在笑什么啊?奇奇怪怪的,有什么好笑的。”
众人更是笑作一团,赵柠溪看了眼也在笑的祁幼安,温声道:“南枝妹妹向来聪慧,不妨想一想少夫人是谁的夫人呢。”
“啊?”
林南枝一时没反应过来,满脸迷茫,又带着些许傻气,都不像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了。
宁秀摇了摇头,笑容宽和无奈,“傻丫头,少夫人就是少将军的夫人啊。”
“少将军的夫人……”林南枝若有所思,下一刻便恍然大悟道:“幼安姐姐的夫人啊,幼安姐姐的夫人怎么也来了?”
她脸上亦有说不出的惊讶之色,祁幼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再次萌生了让她离开的念头,“我媳妇儿过几日就回去了,你要不要跟她一起?”
林南枝几乎是在她话音落地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兴冲冲地就往回跑,“幼安姐姐,我不跟你去了,我要去找你夫人……”
那张家村孩子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了,祁幼安叫不住她,又不能去追她,只能对着她的背影沉声道:“林南枝,你要是敢给我惹事,我一定会把你送回你爹那里,老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
可林南枝那缺心眼儿的就跟聋了一样,对她的威胁没给出半点儿反应。
祁幼安气得不轻,宁秀安抚道:“少将军莫担心,那丫头就是好奇心重,她娘是医女,在世的时候教过她岐黄之术,她大抵是对少夫人这个九岁成名的小医圣心生仰慕,想要见见本人罢了。”
宁秀不说还好,一说祁幼安气没消不说,反而平添担心,她可不想自己媳妇儿被林南枝缠上了。
不过,既然是宁秀开口,祁幼安断然不会再说什么,点点头便跟着赵柠溪走近了矮小的房屋内。
那张家村的小孩不过八九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遭此变故,睡梦中都不安稳。
紧闭双眼,嘴里一直
喊着不要……救救我爹娘……
几人的呼吸声都不自觉放轻了,眼中满是不忍与悲悯,祁幼安正要退出去,那小孩却似被噩梦惊醒猛地坐了起来,稚嫩的脸庞上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惊慌无助。
祁幼安想要上前安慰,脚步刚动,那小孩就惶惶不安地往角落里蜷缩,一边眼神怯怯看着她。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父母不会白白死去的,姐姐向你保证,终有一日我们会荡平南蛮,为无辜的百姓们报仇雪恨!()”
祁幼安不像她媳妇儿那般温婉柔和会让人自然而然心生亲近,但也尽可能笑容温和,希望不会吓到这个宛如惊弓之鸟的孩子。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尤其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和乡邻惨死眼前,换作成年人都不一定能承受得住,更何况是眼前这个小孩?
他并没有因祁幼安的话放松下来,反而愈加惊惧不安,脏兮兮的小脸紧绷着,不言不语盯着祁幼安,瘦弱的身子止不住颤抖,俨然是惊吓过度还没有缓过来的表现。
祁幼安不知他何时才能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我们走吧,这孩子很抗拒我们的靠近,暂时就不要打扰他了,让人好生照料着即可。?()?『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踏出房门前,她还是没忍住回身说道:“我母亲和你一样的遭遇,后来她成为了让蛮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字,我相信你也可以做到。”
她顿了顿,又说道;“你好好休息吧,休息好了可以来找我,若你想为父母报仇,我教你习武杀敌,若你想平平淡淡过一生,我也可以供你衣食无忧直至成年。”
那孩子的眼睛里终于不再只剩下惶惶不安,听到报仇两个字时眼中便已燃起微光,而在看到她转身离开,更是急切地喊道:“我……我想为我父母报仇,求您收我为徒。”
祁幼安着实没想到自己的话这么快就起作用了,微微一愣,继而眼中划过一抹欣赏,“好,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她答应的太快,那孩子也跪的太快,连滚带爬下床就给她行了跪拜大礼,生生让宁秀咽下了反对的话,似是无奈似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看着她将人扶起来。
祁幼安眉间染着喜悦,倒是没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视线皆落在身前这个低着头怯生生的小徒儿身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满意满意,自己这个徒儿看起来好生乖巧,让她喜欢到了心坎上。
她微微弯腰,朝小人儿伸出了手,“小徒儿,叫什么名字?我带你去见见师娘好不好?”
那小孩儿肉眼可见地害羞了,耳尖泛红,扭扭捏捏将小手放在她掌心,“张晚,我叫张晚,师母。”
祁幼安觉得名字不像男孩子,目光不由扫了眼他的脸,小脸灰扑扑的,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女扮男装的猜测在脑海里停留不过片刻,就被‘师母’二字带来的喜悦淹没了。
祁幼安克制着上扬的唇角,点了点头,牵着他走出屋子。
赵柠溪跟在身后,笑着向祁幼安贺喜,“这可真是
() 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少将军喜得高徒,小晚亦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如此喜事,应当庆祝一番才是。”
张家村一百来户人家尸骨未寒,蛮人嚣张狂妄,还没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祁幼安心情沉了下来,着实不知该如何接赵柠溪的话,半晌才嗯了声,“军师说的对,十日之内,本将军必与蛮人一战,斩下其将领首级当作礼物送给我徒儿。”
张晚眼眶微红,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手却紧紧握住了祁幼安的手,祁幼安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小人儿的头,没再说什么了。
一行人沉默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宋泽兰所在的小屋前。
站在门口,祁幼安便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稍加思索,叮嘱张晚在外面等着自己,便准备进去看看。
却是刚抬脚,就差点儿被匆匆走出来的小满撞进怀里,小满手上还端着一盆脏污血水,堪堪稳住身形,却还是有飞溅的血水落在两人身上。
祁幼安瞧着她脸色不大好,不等她开口,便忙从她手里夺走木盆,笑道:“这点儿小事交给我去做就好了,哪能让小满姐姐亲自动手呢。”
可惜,她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小满,主动献殷勤非但没有令小满高兴起来,反而被狠狠瞪了一眼。
遥想当初,小满和云若两人刚被祁朝燕交给自己的时候,可是一个比一个恭敬,哪里会对自己甩脸色?
都是自家媳妇儿给惯坏了。
祁幼安在心里哀叹一声,再次赔笑道:“这是谁惹我家小满姐姐生气了?说出来,我替你出气。”
小满深吸了口气,才冷哼道:“你,少夫人和我已经够忙了,你还让人打扰我们,简直要把我气死了。”
祁幼安大呼冤枉,不过她脑子转的挺快,下一瞬就想到了林南枝,“是个小姑娘吗?我这就把她揪出来。治病救人的时候也敢在一旁捣乱,简直胡闹!”
“这还差不多,”小满脸色总算好些了,“我们跟李军医那个老头子打赌,坤泽君不比乾元差,若是因此输了,那老头子就更加看不起少夫人了。”
那会儿祁幼安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她眉头微微皱起,将手里木盆交给赵柠溪,“赵大人,你现在去查查被流放到这里的坤泽君中有没有懂医术的,粗略懂一些即可,把她们带到这里做工,恢复良籍,每月发放饷银,只能比李军医多,不能少。至于其他人,每人发放十两银子尽快遣送出城吧。”
在场其他人还好,赵柠溪和宁秀二人神色复杂,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祁幼安看在眼里,暗自对祁朝燕说了声对不住,便自顾自又说道:“这也是大将军的意思,她本就不赞同军中出现坤泽君,且这些柔弱的坤泽君和女子本身无罪受牵连才沦落至此,放了他们有何不妥?如今我们已反了昏君,难道还要继续遵守他的律法不成?”
宁秀微微叹了口气,她跟随大将军二十余载,大将军是否有此想法,旁人不知她还能不知吗?
大将军乃是禁止军中将领携带家眷,以免其沉溺温柔乡误了大事,绝非不允许军妓的存在。
可反对的话她也说不出口,虽她是乾元君,却同样也是女子,见那些人白日里辛苦劳作晚上还要供士兵消遣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亦是看不过眼。
她犹豫片刻,到底是没有揭穿祁幼安故意曲解大将军的意思,反而像是下定决心般拱手说道:“末将也觉得可行,只是从古至今,以此抚慰立功将士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少将军不若循序渐进,以免引起军中躁动,不利当前战事。”
祁幼安点了点头,却对着赵柠溪笑的耐人寻味,“我此举也是为了让他们尽心尽力照顾伤员,难道保住一条性命还不及一时放纵享乐重要吗?战场上刀剑无眼任何人都有受伤命悬一线的时候,赵大人觉得呢?”
她自认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若赵柠溪装糊涂拒绝,或者应下此事过后又办得不称心意,那么她就要考虑放弃赵柠溪了。
毕竟,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为她出谋划策解决后顾之忧的军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