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阿鼠出京那天刚过立冬,天空飘着零星雪花。并非休沐的日子,李世民替李承乾请了假,顺便捎上杜荷和苏琛,一起坐马车到了城外。
下着雪,城外的路更加泥泞难走,百姓依然来往不绝,不论酷暑还是严寒,为了生计奔波之人永远不能停歇。
李承乾趴在车窗上往外面看,不一会儿手和脸蛋就被冻红了,他缩回车厢,抱着手炉疑惑:“他们在外面不冷吗?”
李世民轻哼一声:“你们说他们冷不冷?!”
他本只是随口一句,岂料李承乾还真想了起来:“我觉得他们不动时会觉得冷,动起来就不冷了。活动会加快新陈代谢,产生热量。”
他还举例子:“我刚才在窗户边觉得很冷,但玩的时候一点也不冷!”
杜荷连连点头:“我玩的时候还觉得热,但阿娘不许我脱衣裳,这个裘衣太厚太重了,一点也不方便!”
他看看外面穿单衣的人,非常羡慕:“我也想只穿一件衣服。”
李世民:“……”
苏琛翻了个白眼:“只穿一件衣服?冻不死你!”
杜荷仰着脑袋骄傲道:“你是弱鸡你怕冷,我才不怕!”
“穿一件衣服肯定很冷,还会容易生病,你要听话哒。”李承乾一本正经跟杜荷说。
杜荷立刻:“嗯嗯。”
李世民:“……”
李承乾托着腮帮道:“等我们的棉衣做好,你就不用穿裘衣了,棉衣又轻又暖和,穿上可舒服了。”
棉花已经采收完,送去绣娘处做衣裳了。绣娘也是头一回用棉花做衣裳,少不得研究琢磨,一时半会还穿不上。
杜荷也学着李承乾托腮:“会妨碍我练拳吗?”
“不会啊,棉衣跟我们平时穿的衣服一样,只是里面加了棉花而已。”他指着外面的行人,“就跟他们的衣服一样,穿上之后干什么都可以。”
杜荷探头去看,果然除了部分穿裘衣的富户和穿单衣的穷人,大部分人的衣裳都鼓鼓囊囊,一看便知里面填充了东西。
他眼睛一亮:“这不就是现成的吗,不一定非要棉花,回去就让阿娘给我买!”
他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回阿娘总不能再逼他穿裘衣了吧?
李世民:“……”
李世民凉凉道:“你试试也好。”把这孩子脑子里的憨傻气冻掉些更好。
李承乾也同情地看着杜荷:“这些衣裳一看就不暖和,你没看他们都缩着身子吗?”
如果这么多人都能穿暖,棉花就不会值那么多积分了。李承乾虽然不知道什么情况,但还是清楚这个逻辑哒!
李世民欣慰地点点头,好歹臭小子还聪明点。
他也不逗杜荷了:“他们衣服里填得是柳絮和芦花,也可能是稻草,看着好像很厚实,其实并不怎么暖和。”
杜荷张大了嘴巴:“稻草也能做衣裳吗?”
苏琛也一脸惊讶。
李世民叹了一声:“稻草不仅能做衣裳,还能铺在炕上当被褥,贫寒人家缺衣少食,只能用这些法子保暖。”
李承乾下意识摸了摸后背,因为被裹成了小团子没摸到,想到晚上要睡在稻草上,他就觉得硌得慌。
他握着小拳头:“以后大唐所有人都能用上棉花!”
李世民:“嗯嗯。”
少年不知愁滋味,因为有三个孩子在,李世民的情绪也好了不少。
他们等了没多久,押解尹阿鼠的队伍就缓缓走了过来。尹阿鼠家人不少,加上负责押解的官差,队伍也称得上声势浩大,百姓见了纷纷躲避。
见到秦王府的马车,领头的官差立刻上前请安。
李世民淡淡道:“我来看看老朋友,他可还好?”
“好,好着呢!有吃有喝,还不用干活。不过他脾气不太好,动不动就和人拌嘴,有时候还动手,这也难怪,人家以前是贵人嘛。”
官差透露了些消息,告诉李世民尹阿鼠过得并不好,其实他不说李世民也知道。
摆摆手:“你们走你们的,不要因为我耽搁了公务。”
官差点头哈腰地去了,撵着犯人继续往前。
李承乾趴在车窗上看尹阿鼠,短短时间没见,尹阿鼠迅速变得消瘦憔悴,披头散发,胡子拉碴,好像老了十几岁。他穿着破烂的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步一蹒跚,瞧着十分可怜。
尹阿鼠也看到了李承乾,他神色微微一变,眼里流露出恨意,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官差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只能不甘又麻木地继续往前走。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他们犯了什么事啊?”
“听说犯了很多事,强抢百姓的田地,还和嫂子通奸呢!”
“嚯!”大家都露出了吃瓜的表情。
“听说是宫里娘娘的父亲,国丈呢!不过这人太恶了,竟然还想烧秦王家的郎君,活该落到这个下场!”
“秦王家郎君,不会是小皇孙吧?”
前有皇孙笔和皇孙锅,后有炕孵法和印刷术,李承乾在百姓中的声望水涨船高,百姓都称呼他为小皇孙。
前头说话那人点头:“就是小皇孙!幸好没叫他得手。”
“小皇孙那么好,为什么要烧死他?还是个孩子呢!这人也太可恶了!”
百姓义愤填膺,厌恶地看着尹阿鼠。
“你们道他为什么想烧小皇孙?”
“为什么?”
“就是因为小皇孙太聪明了!他今年好像才五六岁吧,就弄出了那么多好东西,百姓喜欢他,读书人喜欢他,当官的也喜欢他,风头太盛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粗人们听不懂什么秀什么摧的,只知道尹阿鼠害小皇孙是因为小皇孙出了风头。
可是小皇孙为什么出风头?还不是为了他们这些平头百姓!
贵人们把好东西都揽在自己手里
,只有小皇孙愿意送给他们。皇孙笔、皇孙锅,炕孵法、印刷术,哪一样不是对百姓有好处的东西?
因为这个,尹阿鼠想要害了小皇孙,那不就是不让他们过好日子?
这人也太坏了!
气愤的百姓冲尹阿鼠吐口水,扔石子,还有人捡起竹筐里的马粪往他身上扔。尹阿鼠及家人躲闪不及,更加狼狈。
李承乾没看到这一幕,早在尹阿鼠被官差教训时他就坐回车厢,低头搅手指不说话。
“是不是害怕了?”李世民问。
“不害怕哒。”李承乾闷闷地问,“阿耶,他们是被我害的吗?”
“你是说尹阿鼠?”
李承乾摇摇头:“尹阿鼠害了那么多人,他是大坏蛋,应该受到惩罚,但他的家人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李世民松了口气,孩子心软良善是好事,但若连尹阿鼠都同情,就得好好教育教育了。
幸好不是。
他认真回答:“你既然觉得尹阿鼠罪有应得,就该知道无论他家人是否知情,都是被尹阿鼠连累的,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
李承乾想了下,迟疑地点点头。
李世民轻轻拍了下他的小脑袋:“是不是还不明白?”
“我还是觉得尹阿鼠的家人可怜。”李承乾小声说,“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要被尹阿鼠连累呢?”
“大唐律法如此,我们只管遵从便是。”李世民漠然道。
李承乾刨根问底:“那为什么大唐律法要这么规定?”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李世民敷衍了一句,见李承乾不满意,杜荷和苏琛也一脸疑惑,只能解释,“斩草不除根,遗祸无穷矣。”
苏琛和杜荷恍然点头,李承乾还是抿着嘴不说话。
他和苏琛、杜荷不一样,杜荷和苏琛是土生土长的大唐人,但他在几个月之前还以为自己是华国人,在他的认知里,所有人只需要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不必承担连带责任。所以现在有些难以接受。
李世民叹了一声,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弱小的时候遵守规矩,想要改变规矩、制定规矩,就得让自己强大起来,明白吗?”
李承乾懵懂地点头。
苏琛和杜荷若有所思。
李世民自己也感慨良多,以前不能理解的许多事,这会儿突然就想通了。
*
车厢被轻轻敲响,常松在外面道:“阿郎、郎君,魏征魏先生求见。”
“魏先生怎么在这里?”李承乾很好奇,这也太巧了。
李世民淡笑道:“不是巧,魏征和尹阿鼠同伴一场,论理应该送一送。”
这就是恶心魏征了,魏征厌恶尹阿鼠还来不及,一点也不想和他做同伴。
李世民让常松把马车门打开半扇,没有全部打开,怕孩子们被冷风吹到,很含蓄地跟魏征打了个招呼。
他往魏征身后看了一眼,笑问:“怎么,太子和四弟没有
来?”
“太子与齐王公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所以派下臣来送尹阿鼠。”魏征一板一眼地说。
李世民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魏征心中诧异,按秦王的脾气,这会儿应该冷嘲热讽才是,怎么如此冷静?
难道真如太子所说,秦王转性了?
魏征暗暗思忖,口中道:“不知大郎君如何了,下臣可否一见?”
“魏先生有心了,不过承乾刚吹了风,现在不太方便……”李世民拒绝的话还没说完,李承乾已经扒着门框探出一颗漂亮脑袋,笑嘻嘻道,“魏先生,我在这里吖!”
李世民:“……”
魏征对李世民歉意一笑,他其实很能理解李世民,儿子刚刚经历这样的事,幕后黑手又是太子党羽,对太子一系的人抱有敌意很正常。
李世民防备他也没有错,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还曾建议太子对李世民和李承乾下手。
但现在魏征犹豫了,李承乾的潜力有目共睹,一边是他选定的主公,一边是李承乾惠及的万万百姓,魏征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反正听说尹阿鼠差点烧了李承乾的书房后,他和太子大吵了一架(把太子骂了一顿)。今天奉命送尹阿鼠出京,连一件衣裳一个铜板都没给他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