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轻笑,苍白的脸上染着一抹薄红,显然逗琇莹让他很开心。"你看,我就说你把他养得太娇了,别别扭扭的跟个小姑娘家似的。"
然后他就看见他愈发沉稳的长子,不赞同的看着他。
他顿时不乐意了,又咬了一口自己手中剩的糕,背过身子对着阿政。
阿政将他的头扭过来,让他看原本琇莹放糕的桌案,那桌案被琇莹捏着的一角已经断裂。那一角的木块掉在地上,上面的木刺尖利,说明是被人强力掰下来的。
异人瞬间不说话了,他压惊似的又吃了一口糕,"他力气这么大吗?明明那么小一只。"
阿政轻笑,看着他阿父,说了琇莹在赵国的战绩以及和成蛟打架时捏碎的栏杆,"琇莹天生神力,几乎每个在赵国来我面前挑衅的人都被他折断过手。"阿政见异人瞪大的眼睛,又道,"他自五岁时出手,对手必伤筋动骨,这你可以问被他打习惯的成蛟。"他有点得意地道,"至今唯一的例外是跟他玩角扺的我。"
异人吞糕,都有点艰难了,又听他道,"而且我幼弟弓箭与鞭子都使的好,尤其是弓箭,是从赵
() 国时就有在练,时至今日,几乎百发百中。那日城郊奴隶叛乱,在我去之前,他一人射杀了三人,皆是一箭封喉。"
异人轻声道,濒死的王在教他的继承者。"那你便让他去战场,以他的勇武,估计很快就能成为将军的,能替你掌管一部分兵权。"他眼眸深邃,"而且他只听你的话,对你也忠诚,他可以成为你的长矛。"
阿政原来只是在向阿父炫耀琇莹,闻言看着他摇头,"阿父,我不欲琇莹成为我的长矛。我已有了将军,父亲的将军亦是我的将军。"我会掌握住所有你给我的东西。
异人看到他的长子将一块红绸从怀里掏出来,细细地摩挲着,"琇莹是年年为我祈福无忧的幼弟,不是我的矛,相反,我是他的盾。"我会护着他,直到我如你一样离去。
异人第一次不知道是羡慕琇莹还是阿政,他的长子感情浓烈决绝,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可得到他喜欢的人何其少啊?
他羡慕琇莹得到了他全心的爱护。他知道他的长子对他这个父亲大扺是有埋怨的,父子多年,生分又何止一点呢?
可他扪心自问,普天之下,谁又能比那个从来都伴着阿政,从来都选择阿政的他的仲子更有资格获得阿政的爱呢?没人,普世难有一个人,仿佛是为他兄长而生的。他的世界围绕着他转动,从不吝于回应爱意。
谁能做到琇莹对他长子的炽热回应和坚定选择,所以他羡慕阿政。
他这一生可有人如琇莹一样啊!他在这咸阳城中出生生长直到死去枯朽,皆无人问津。
他无力地垂下眼帘,告诉他的孩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②你忘记了?"
阿政抿唇,"琇莹会在我身边,没有危险。"言辞坚定,他仿佛肯定他可以主宰琇莹的人生,也是琇莹给了他这般的自信。
"唉。"异人长叹一口气,"随你吧。"
"那阿父料想中成蛟必死吗?"他抬眼问他的父王,接着问道。
异人摇头,"若你舍得琇莹。"让琇莹将成蛟给带回来,是可行的。
阿政顿时不问了,人心是偏的,五根手指还有长有短呢,琇莹是他最疼爱的小孩,是心尖尖,他舍不得。
次日偏殿。
"兄长,吃一口吧,再吃一口。"琇莹唤着发呆的阿政,将自己蒸好的糕向前伸了伸。"父亲昨日吃了两块蒸糕,精神好多了,想来是好转了。"
阿政闻言回过神,轻咬了一口,便放在了盘中。
他总是感觉昨日的父亲不太对劲。
他正欲向琇莹说他的猜想,便听得侍人拍门,叫唤着,"太子,王不好了!"
阿政险些跌在地上,他踉跄着跑向正殿,头发散了下来,一向最追求整洁优雅的他也浑不在意。
琇莹忙随他而去,他边跑边想,昨日不还好好的吗?
章台宫中,异人坐在床上,穿着整齐的秦王玄服,连冠都戴上了。
他面色苍白,见阿政来,笑意盈盈冲他道,"
我政儿来了。我己嘱咐完其他人了,想着还有你,阿父总想再见见你。"
阿政泪流不止,伏在他身前,紧紧攥着他的手,"嗯。"
异人替他擦去眼泪,将他的手放在了那把放在自己膝上的剑。
这把剑与数代秦王相伴,便与秦王代名,它便是秦王剑,亦名宇宙锋,是那把曾赐死白起的利器。
"天下人皆知的秦王的佩剑,现在是我政儿的了。"
阿政低头,双手接剑,"好。"
眼泪滴在了这把湛湛发光的长剑上,破碎了然后又从剑上快速滑落,悄然陷入被里。
王的剑上不该有泪。
琇莹跪在了床尾,垂眸,显得有些无措。
原来不是枯木逢春而是回光返照吗?
可不是昨日还一起吃了糕吗?怎么人忽然就要死去了呢?
我还未与他好好说过几句话呢!
所以上天啊,能不能让他别死啊,我求求你。
他看着异人眼眶通红。
异人见状,没有唤他过去,只高声道"琇莹,好好陪着你兄长。陪着他走,好吗?"
政儿,父亲对不住你,往后这条冰冷的秦王之路,你要自己走了。好在,这个你养大的孩子一直都跟着你,这条路也许不再那么冷了。
他似乎听见琇莹的声音,"我当然会永远陪着我兄长,你在说什么废话!"他又听得声音,"你不要睡了,我们今天还没吵架呢!"
他扯了扯唇角,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忽地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不吵了,你的糕很好吃,阿父很喜欢。"
他的眉宇间满是柔和,似在弥留之际。
有遗憾吗?有。
遗憾生平未彻底灭掉三晋,遗憾未留下一个清平的朝局给他的孩子,遗憾未能在母亲临死时说出口的我不是子楚啊,我是异人。遗憾自己命太短,不曾完成远志。
可是舌尖上的一点甜,打断了他的遗憾。
他的仲子将一小块糕放进了他嘴里,他听见他颤抖的声音,"我给你蒸糕,好多的糕,你别死,行不行。"
好多的糕啊,他抿着舌尖,真的很甜,像当年那个不受宠的异人每至年节从席上偷来的柘浆。
这让他不禁露出了与当年一样的笑容,他苍白因久病浮肿的脸,青紫色的唇,浮起一层盈润的光,"很甜。"
他的手无力的垂下,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无人得见。
最后一口甜换异人一滴泪,不足为奇。
毕竟小时候的异人一向喜甜。
"阿父,阿父!不要睡!"阿政唤着他,疯了般摇着他的身体。
他没有醒来,依旧是轻笑的表情。
阿政抱着他,眼泪无声流下。
琇莹触着异人温热的手,将手中的糕又掰了一小块,却塞不进他的嘴里。
"别睡了,我蒸了好多糕,都甜的很,我不爱吃,你都拿去。"
琇
莹不住的掰块,想塞进他嘴里。
"琇莹。父亲吃不到了。"阿政制止了他,他的眼泪不断滴落,轻声道,"我们没有父亲了。"
琇莹停下了动作,怔怔看着异人,眼泪也跟着一滴一滴的落下。
是啊,我们没有父亲了。
其实父亲并不老,只是长得显老,所以琇莹总是爱管他叫老头。祸害遗千年,像他爹这样的祸害,虽然病恹恹的,但就该跟个王八龟似的,活个百年。
这老头心机深沉,脾气也不好,整天想着阴谋诡计,每次吃糕都要加多多的柘浆,跟谁也吃不到一块儿去,半点也不讨人喜欢。
难道还不够祸害的吗?六国人听到他的名字都咬牙。
可这老头也曾亲自教过他和兄长念书,夸他长得好看,哄他说他风姿像极了阿兄,他俩生辰时,也会下令特地允许他和兄长,违背宫禁出宫。
他会为他搞来许多的羊毛。会在知道兄长和他融了铁宫灯后,又担心他俩在宫中黑漆漆地,没灯会跌倒,赐下了许多宫灯。
甚至他曾顶撞他,也不生气,还和吕不韦说他家小子皆生而有慧。
他曾想过让这老头死翘翘,可是这只是玩笑话。他从没有想过这老头会死。
毕竟他知道这老头多疼他阿兄,他阿兄说不喜欢和赵姬住在一起,他便让他们住在了梁山宫。他阿兄刚来秦,他就迫不及待的带着阿兄出去,逢人便道此是他嫡长子,小时在赵国受了苦,而今才回来。他教阿兄如果辨别人情绪,教他如何当王,教他处理国事,给他太子应有的体面与尊荣。
虽然说一步步皆有阴谋驱使,可改不了为父的一片慈心。
可现在他和兄长的阿父去世了,自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阿父了。
当他和兄长目送着阿父的棺椁下葬时,他知道他们的少年时光便结束了,从此以后,只能向前走得头破血流,不能回头寻找庇佑了,因为再也没人庇佑他们了。
我与兄长的少年时在埋葬父亲时,戛然而止。
我依稀记得周围人的哭声和那一日的陵边的虫鸣,阿兄的黯淡眼睛,和我当时的无措。
我可能至今仍不明白,我的父亲是六国人眼中的大祸害,为什么突然死了。
秦庄襄王三年(前247年)五月,庄襄王薨,13岁的嬴政被立为秦王。③
他接起了父亲的秦王剑,戴起了秦王冠,成了秦国各方角逐中的那个最没有地位的□□。
秦王政年少,本应由王太后赵姬执政,掌管他现在无力掌控的属于秦王的势力。
可赵姬放弃了,她所拥有的势力几乎是全方面倒向了吕不韦,父亲留下的人也纷纷反水,成了吕不韦的人。
更甚者,赵姬向阿政提出了尊吕不韦为仲父,让国政皆由吕不韦把持的想法。
异人尸骨未寒,他为阿政构想的三方制衡局面便被赵姬一拳打破,现在成了吕不韦一家独大的局面。吕不韦一时风头无两,炙手可热。
赵姬来章台宫劝说着阿政,告诉他自己的无奈,张口就是让阿政答应这个几乎是将秦王面子扯下来,将自己与吕不韦彻底绑在一起的建议。
王之仲弟曰仲父,位仅次于亲父,吕不韦怎么敢的?
阿政气得发抖,但最终迫于年少,无人追随,答应了这个对秦王来说算是屈辱的条件,送了风头正盛的吕不韦又一份位极人臣的尊贵。
琇莹气得想抽死赵姬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又恨吕不韦那个狡滑的老东西恨得牙痒痒。
可怎么办呢?他们连看什么书都不能决定,以前的书被赵姬命人收走了,换成了吕不韦想要他们看的书,多是一些乐理和诗经,还有一些史书。大概唯一可以让阿政多看的便是《吕氏春秋》。
若要取之,必先予之。阿政在心里想着。
这个局面己经脱离了控制,王年幼,年幼不可理国事。
这个王是羸弱的,他不值得人追随。
阿政劝住了暴燥的琇莹,与他每日只是闭门读书,不再出秦王宫。
原来做太子的锋芒尽数敛起,少年人成了深宫的囚鸟,吕不韦手中最尊贵的傀儡。
刚展锋的长剑还没让所有人叹服,便被迫着藏起刚起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