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书桌上平铺着一张糯米色宣纸,其边缘上的几道划痕,隐约透露出这张书桌的使用时间已久,但在主人的精心护养下,没有明显的磨损痕迹。
宝扇坐在一圆凳上,模样乖顺,像极了刚上私塾进学的孩童,黑眸中有亮光闪烁。沈云山在书架上仔细翻找着。这书架是沈云山刚进学时,沈刘氏请来村里的木匠打造的,是用整棵的榆树所制。书架刚打成时,沈云山踮起脚尖,才能勉强触碰到第一层的书架。可是如今,沈云山年岁渐长,长臂微伸,便能将最高的一层书卷取下来。
沈云山的手中,握着一卷三字经,是最初进学用来通晓道理而用的,如今这般境况,倒是适合拿给宝扇。经年累月,书卷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榆树香气,比寻常的草木气息更厚重些。
三字经被摊开在宝扇面前,沈云山便站在纤细柔弱的女子身后,他声音微凉,如同泉水叮咚作响。
“先认字罢。”
宝扇自然乖巧称是。
“人之初,性本善……”
沈云山念一句,宝扇便紧跟着念上一句。
沈云山并非是咬文嚼字的酸儒生,他字字念得清晰,有种洗砚池中的墨汁,由池面缓缓沉落到池底的难言韵味。宝扇悄悄抬起眼眸,只见沈云山目光沉沉,端的君子如兰的姿态。虽然他口中诵读的是,读书人早已经烂熟于心,不必回头再细读的三字经,但沈云山不见懈怠敷衍,神情尽是专注之色。
宝扇亦步亦趋,重复着沈云山刚才的诵读。
沈云山眉骨微扬,宝扇声音绵软,或许是心中紧张,连念书时,都带着些颤意。沈云山想起湘江书院中,那个面容严肃的夫子,若是叫他听到了宝扇的诵读,定然要轻抚着长髯,摇晃着脑袋,长吁短叹着:“不堪入耳,有辱斯文!”
“云山表哥?”
听到宝扇的弱声呼唤,沈云山堪堪回神,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心无旁骛,而是在念书时出神。
宝扇全然不知,面上尽是怯意:“……还要继续念下去吗?”
沈云山点头,又教导了宝扇几句,见宝扇虽然声有怯意,但能勉强诵读,便开口道:“你自己读一遍。”
乌黑纤细的眼睫轻颤,宝扇抚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弱声说了句“好”,便从三字经的开头念了下去。前面几句,虽然诵读的磕磕绊绊,但总算没有大差错,直到读到“首孝悌”时,那个“悌”字,宝扇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
“首孝……孝……”
宝扇握着书卷的葱白手指,在轻轻发颤,她低垂着脑袋,任凭是谁,都能看出她的不安。宝扇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只听得屋内寂静一片。宝扇心中难堪,自觉愚笨。沈云山年少聪慧,怕是从未见识过,她这般胆怯又愚笨的人罢。
沈云山眉骨微跳,轻声叹息。
他伸出手臂,嶙峋的指骨指向宝扇未念出的那个字,轻声解释着:“悌者,为敬兄敬长也。”
宝扇美眸轻抬,澄净的眼眸中,倒映着沈云山修长的身影。她面带恍然,弱声道:“我与云山表哥,便是悌吗?”
沈云山神情微怔,他长睫微动,轻轻颔首道:“算是罢。”
虽然是沈刘氏亲口允诺,让沈云山教导宝扇认字。但宝扇深知,若是耽误了沈云山太多时间,纵使沈云山觉得无妨,沈刘氏也会觉得她这个远房侄女不识趣。
于是,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宝扇便悠悠站起身,只道要去帮沈刘氏做事,明日再来请教沈云山。
宝扇离开后,沈云山坐在圆凳上,提起毛笔写字。但宝扇人已经离开,空气中仍旧残留着清浅的香气。而沈云山臀下的圆凳,便是宝扇刚才所坐。察觉至此,沈云山身子微僵,从圆凳上站起身。
他提笔写下了一个“静”字。
平心静气,莫要胡思乱想。
宝扇身子柔弱,前些日子因为淋雨,便躺在床榻上,一副好不可怜的模样。沈刘氏自然不敢让她做些重活,唯恐宝扇瘦弱的身子,又堪堪倒下。因此,沈刘氏只将一些轻省的活计,留给宝扇帮忙。
宝扇柔唇轻启,檀口中念着沈云山教导她的三字经。沈刘氏不懂念书应当声调和缓,沉稳有力,若是像宝扇这般声音缠绵,定然是要被夫子骂的。沈刘氏面上带着笑意,只觉得宝扇的声音,好似树上的黄鹂鸟儿,悦耳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