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瑛站在山崖边,刘海拂过雪白的脸,波涛拍打着岸边礁石,朝阳映在浅色的眼瞳。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
吕瑛在海风中念诵李白的《日出行》。
“秋瑜,李白说太阳像是从地底升起来的。”
秋瑜:“就我们眼前的风景来看,太阳是从海底升起的,当然,更大可能是我们脚下的球和太阳一起转圈,转着转着,我们的球就转到了能照到太阳的一面。”
吕瑛回头笑道:“看来你更信张衡说的浑天如鸡子?”
秋瑜:其实我信的是人造卫星。
接着他听吕瑛说:“我也更信张衡的说法,不然没法解释为何我们在海上的时候不能看到远方所有的船,所以海面一定不是平直的,它有弧的。”
小朋友用手比划了一下,蹦蹦跳跳到秋瑜身边,拉住他的手摇
了摇:“走吧,天地浩大,还等着我们去看呢。”
秋瑜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懒洋洋道:“怎么,你想把这天地都看上一遍吗?”
吕瑛摇头:“人生短暂,要看尽世间山水是不可能的,能赏日月更替,看四季花草,体会人生百味已是难得,而且有些事,我只要看一遍就知道其他地方也一样。”
秋瑜:“比如?”
吕瑛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比如苦。”
“我跟着娘去过湖广,看过滨州,如今又绕琼崖岛旅行,痛苦的人占了人间九成,有些人已经痛到觉不出苦了。”
“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世人皆苦,我也不例外,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吕瑛的神情柔和起来,他抬头看着秋瑜,微笑道,“但现在我觉得人间没那么苦了。”
秋瑜:“是什么让你改了念头?”
“因为娘,还有你。”吕瑛又甩了甩秋瑜的手,秋瑜的手比他大许多,轻轻一握,就将吕瑛的手包起来。
“我的身体不好,以前常因此心怀苦闷,自觉活得拘束,可是方才看到朝阳的时候,我明知身体不会因看到朝阳变好,心里还是好快活。”
“秋瑜,你我皆为世人,我会在苦闷时因你、因朝阳心中快活,世人会如此吗?”
秋瑜想了想,嘿嘿一笑:“这个啊,未必是朝阳,但要让人乐呵的法子可多了,我给你表演一个?”
此时已是承安七年的一月,再过二十六日便是除夕夜。
他们下了山,到了万州,秋瑜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唢呐锣鼓过来,趁着集市,让吕瑛背着猫包牵着驴站边上,他自己咳了咳,吹起一首过年时超市里常放的《步步高》,这曲风就两字,喜庆。
秋瑜的神态也喜庆,他端着唢呐一边吹一边遛跶到路人身边,一脸讨好和乐呵,不一会儿,就有个背货的苦力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拿了一枚铜板要给他。
秋瑜连连摇头,跑回到驴子旁边,放下唢呐,拍着手。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我叫秋瑜,不是水里那个能吃的鳅鱼,我姓秋,秋天的秋,今儿来这是给大家逗乐子的,大哥大姐们就站这,等我把段子讲完了,各位乐了我高兴,不乐我就再给大家吹一首乐的。”
他对吕瑛招手:“那什么,瑛子啊,愣着干什么?敲啊!”
吕瑛眨巴着大眼睛,举起铜锣,敲了一下。
秋瑜指着他:“嗳,这么好看的宝宝给我敲锣,今儿肯定走好运,让我想起来那福州有个妈祖娘娘庙,娘娘灵验,信她的人多,想去她那求好运的人也多,有一天我也去那,见着个老胖的孩子,也要爬上山拜妈祖,爬到一半呜哇。”
吕瑛走过来问:“你哇什么?”
秋瑜:“那胖孩子走一半就滚下山了,辫子都滚得散了。”
吕瑛:“哎呦。”
秋瑜:“胖小子滚到山脚,碰到一还俗的和尚,瘦得和麻杆一样,脸发黑,他一看胖小子的头发,突然悲从中来,哭了。”
吕瑛:“怎么哭了?”
秋瑜:“我也奇怪呐,就问你哭什么呀?他说我病了,现在特愁。”
吕瑛:“愁什么呀?”
秋瑜:“愁没头发呀,你看别人家有年轻人病得没了,爹娘一哭,亲朋好友说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呐。”
吕瑛:“是可怜。”
秋瑜:“可要是那没头发的呢?那不就成白发人送秃子了吗?”
吕瑛:“嗨。”
……
吕瑛配合着秋瑜讲了好几个段子,周围不知何时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在笑。
其实秋瑜的段子都是临时编的,一点诗意和雅气都没有,听了他的段子,人们也不会吃得更饱,住上更大的屋子,可是那些总是泡在苦水中、木讷无言的人却都在此刻停住了脚步,笑得露出满口牙。
吕瑛看着他们的笑,第一次深
刻的感受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些衣着残破、满面风霜的人与他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人。
他将那句“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念头在心里碾碎,残渣扔到脑后,又掏钱买了满满一锣的糖,送给所有来听秋瑜讲段子的人。
人群中有个黑乎乎的厘人小孩,他跟着一个提着野鸡野兔的男人身边,应是猎户家的孩子。
吕瑛发糖发到他面前的时候,小孩看着吕瑛精致的面孔,瑟缩着不敢伸手接,脸上浮起一抹肉眼可见的红,他的猎户父亲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
“杨秀,要说谢谢。”
厘人小孩从腰上解下一个海螺塞吕瑛手里,结结巴巴地说:“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