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道:“啊呸!”
子楚低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红痕道:“真的这么明显?”
朱襄道:“当然。你还是好好养着吧,擦些可以祛疤的草药,可别让君上看到了。君上可能以为你真的受伤。”
子楚摸着自己肩膀上的红痕,沉默着点头。
朱襄继续擦头发。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朱襄的头发已经没再滴水时,朱襄才开口道:“你逼迫君上动手,若君上因此伤心过度生病,你会后悔吗?”
子楚问道:“如果我不后悔,你会失望吗?”
朱襄老实道:“我不知道。”
子楚苦笑。
两人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子楚道:“我说我做这事的时候,没想过君父会因此生病,你相信吗?”
朱襄道:“我相信。”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子楚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原本应该是不后悔的,但我现在心中真的后悔。”
朱襄道:“其实如果你不后悔,我大概也不会太失望。因为王位争夺,大概就是如此。君上不对子傒不动手,你也会动手。不过我相信你真的后悔了。”
他苦笑了一下,道:“如果你不后悔,就不会在这里等我来。”
子楚道:“我等你来成都,和我是否后悔有什么关系?”
朱襄道:“若你不后悔,就会按照原本的计划来南郡。你不敢来见我,就是后悔的体现。”
子楚愕然,然后不自在地把头偏向一边。
朱襄揭开了他心中不敢承认的隐秘心思。甚至在朱襄揭开之前,他自己都故意忽视了。
不过面对朱襄,子楚没必要隐瞒。
“是,我不知道如何见你。”子楚艰难地开口,剖析心迹,“你对君父感情颇深。政儿……政儿也是吧。”
朱襄道:“你心中其实也并非对君上无情。虽然情谊不一定比得过寻常人家的父子,但若君父因此事出事,你肯定会懊悔。你和君上写信了吗?”
子楚道:“得知君父让我假装重伤时,我写信了。”
朱襄问道:“君上如何回应?”
子楚道:“君父只让我保重自己。”
朱襄道:“那便没事了。现在就是要好好完成君上交给我们的任务,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去看他。”
他顿了顿,安慰道:“你心里也别太难受,此事你也是被动。动手的是子傒,无论你怎么想,他都会刺杀你。你只是把这件事摆在了明面上,揭开了一层虚伪的兄弟温情。这不是你的错。”
子楚扶着额头苦笑:“我没想到你会安慰我。”
朱襄道:“子傒刺杀你,你只是顺势揭开这件事。你是受害者。难道应该怪受害者没有隐忍吗?”
子楚心里轻松不少:“好吧,是你会说的话。”
当得知秦王可能生病的时候,子楚确实很慌张。
他虽然对秦王的感情不是很深,但并非全无感情。何况他知道朱襄和政儿都对秦王感情较为深厚,子楚担心朱襄和政儿得知此事后会对他不满。
现在朱襄却反过来劝他,动手的是子傒,让秦王伤心生病的也是子傒,不是被刺杀的子楚。
难道这件事还要怪子楚没有将刺杀的事隐瞒下来?没有这个道理。
朱襄知道子楚心里真的愧疚,便明白此次刺杀真的是子傒主动出手,并非子楚诬陷。
这就够了。
朱襄转移话题,说起嬴小政在吴郡的成长,又说起蔺贽要在吴郡推行的新田律。
“待秦国统一天下之后,我建议军功爵位和授田即便非战死也可以传承,这样可以减缓一点军功制崩溃时的民怨。”朱襄道,“其实可以慢慢就改了。等秦国统一天下再改,改的内容太多,或许会出问题。”
子楚想了想,道:“不,还是等秦国统一天下后再改。秦国统一天下后会颁布许多新律令,庶民不习惯,心中一定会生出怨恨。让军功爵位可以正常继承是恩赐,恩赐可以平息一些怨恨。”
朱襄思索了一会儿,道:“还是你想得明白。”
子楚道:“现在倒是着重推行车同轨和书同文,还有秦国的度量衡。我此次离开咸阳,在巴郡和蜀郡查探了一番,统一车轨、文字和度量衡一事,民间怨愤声音极大,只是碍于秦国的律令严苛,还未传到咸阳。若等秦国统一后再一口气推行,恐怕会引起很大混乱。”
子楚说出自己这次探查的结果。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听着轻飘飘,好像一道诏令就能解决一切。
但子楚在民间打探,原来这三件事居然会激起这么多人的反感。
原本子楚只以为是一些不服从秦国的人故意无理由地反抗,在细细研究之后他才发现,并非如此。
反对此事者,许多就是普通人,并没有违抗秦国的想法。
书同文,就代表着许多学习了他国文字的文人以前读的书都白费了,要重新学习;
车同轨,就代表着以前家中有车的人的车都必须废弃,要重新买车建造车,损失巨大;
统一度量衡,就是让祖祖辈辈都遵循原本度量衡的庶民无所适从,生活极大不便。
“而且无论买卖还是耕地,都建立在度量衡上。突然更改度量衡,商人和农人遭遇了极大的损失和不便。”子楚道,“若不是有秦兵镇压,或许已经有人因此反叛了。”
朱襄道:“其实已经有人因此反叛了吧?”
子楚叹气:“生出了一些小乱。”
朱襄问道:“在巴郡?”
子楚点头。
巴郡本是蛮夷之地,自有一套度量衡。现在突然让更改,地方豪强十分不满,多有生乱。
朱襄道:“这些事可以和新田律配合着一起来做。”
子楚问道:“你的意思是给人丁以新度量衡分田,逐渐让庶民习惯新度量衡?”
朱襄道:“还有收税。民间交易时可以暂时不管理得太严格,但只要分田和收税时用新的度量衡,民间会渐渐习惯新的度量衡。”
“至于文字,只要律令都用秦国的文字,想要在秦国为官的人会逐渐适应。”朱襄笑了笑,道,“士人读书习武都是为了扬名,若不给国君看,就没有意义。待君上再开几次考试,广招贤才,推行秦国文字就会很快了。”
子楚道:“那车轨呢?”
朱襄道:“这个,或许能以赏赐的方式来引导地方豪强慢慢换车?”
子楚想了想,道:“让各地郡守与当地豪强交好的时候,以私人的名义赠予当地豪强车辆?”
朱襄道:“大概就是这么做。秦王和太子也能送车。”
当地豪强得到了达官贵人的赠予车辆,肯定会将其驾驶出去炫耀,渐渐会造成一种开秦车的风尚。
之后或许不强制推广,他们就会换掉旧的车辆。
能用马车的人都是地方豪强,庶民与“车同轨”的命令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只要豪强愿意换车,就不会有太大阻碍。
“命令不如赏赐,学到了。”子楚笑道,“你这手本事,当相国绰绰有余。可惜你太过惫懒,连朝堂都不肯去。”
朱襄将半干的头发束在身后:“人生在世,不悠悠闲闲地过,去故意找劳累,这不是蠢吗?”
子楚大笑:“这可不是勤于下地的朱襄公该说的话。若说谁最不悠闲,有人能比得上你?”
朱襄道:“所有庶民都比我劳累。若说贵族,夏同啊,秦王难道不比我累吗?听闻君上当了秦王后,也是不到三更不安寝。我真担心你的将来。”
他半开玩笑道:“夏同,如果你真的太累,要不提前传位给政儿。”
子楚笑着摇摇头:“朱襄,你是了解我的。”
朱襄叹了一口气,道:“不说这个了。你对三家分楚之事有什么想法?我猜我离开吴郡之后,蔺贽那家伙会亲自去楚国。”
子楚倒吸一口气:“他疯了?”
朱襄耸肩:“他不是疯子吗?”
子楚:“……”
这话他居然不能立刻否认。
蔺贽平时一些行为,真的有点过于疯狂。不过事情总会按照蔺贽所想的那样发展,所以会让人忽视他在做事时的疯狂了。
“有吕不韦在,他何苦自己去,若遭遇了危险该如何是好?”子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到朱襄讽刺的神情,骂道,“你自己不也喜欢冒险?之前谁去蛮越之地种田?”
朱襄:“……”
然后二人面面相觑,同时移开视线。
大哥不说二哥,他们都差不多。
“只有蔡泽比较稳妥。”子楚有些尴尬地叹息。
朱襄没好气道:“蔡泽稳妥?你忘记蔡泽当初怎么用纵横术的。”
子楚想了起来。蔡泽可是亲自去赵国当着对方的面用离间计的人才。
哦,这个人才还去了燕国,带着燕国的兵与李牧一起痛击北胡。
子楚问道:“我们中还有不喜欢冒险的人吗?”
朱襄想了想,道:“李牧应该不算。因为他不会自己当先锋,而是带大军出击。”
子楚再次无语。
所以这没有血缘的兄弟几人,按理说带兵打仗的李牧应该最危险,结果李牧反而是唯一不喜欢冒险的人。
“我们再换个话题。”子楚道,“说政儿吧。政儿多高了?”
朱襄道:“快超过你了,夏同小矮子。”
子楚骂道:“滚!我不矮!”
朱襄冷笑:“我们比一比身高?”
李冰端着水果进来,准备问两人是出门去酒楼吃,还是朱襄自己要下厨,结果见子楚和朱襄又打了起来。
李冰十分无语。
你们二人几岁?比政儿还年幼吗?
秦国未来的君臣就是这副模样?我要开始绝望了。
“别打了,来吃水果。”李冰叹着气劝架,“你们什么时候去吴郡?”
快走吧,求你们赶紧走!
李冰本来非常想念朱襄,但看着朱襄和太子打架,他就不想念了。
就算自己是朱襄的友人,他也觉得看着朱襄和未来秦王打架会让他前途堪忧。
朱襄和子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先去巴郡。”
李冰的脸立刻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