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如果要攻打南楚国,就只能先上岸,再长途行军。途中行迹不仅在层层堡垒的瞭望下一览无遗,秦军沿路得不到任何补给,补给线也会拉长。
那时楚国只需要依托有利地形,以逸待劳即可。
这在战略上没有任何错误,没有任何错误啊。
战国各国打仗时多采用坚壁清野,在激烈争夺的城池之间驱赶庶人,烧毁农田村庄,不准垦荒耕种,以增大敌人攻打时的补给压力。
南楚国的内迁令不过是加强版的坚壁清野而已。
“先带他们去休息,将这件事提前告知陈启等人。”朱襄深呼吸,恢复平静。
浮丘面露悲哀道:“是,朱襄公。”
跪地恸哭的楚国士人没有恳求朱襄什么,只是哭着随浮丘离去。
他们能恳求朱襄什么?难道恳求随朱襄南渡吗?
待人离开后,因惊讶而站起来的朱襄跌坐在椅子上,单手扶额。
焦匀叹气道:“不愧是项燕,此举真狠。”
李牧将军吞并楚地的策略并非着眼于一城一地,而是依托南秦逐渐恢复的经济和朱襄公的名声,不断向长江北岸辐射影响。
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李牧将军采用的就是“上兵伐谋”。
项燕此举虽粗暴,却也是破解李牧将军“上兵伐谋”的最好策略。
焚毁长江北岸码头城池,内迁楚人三十里,隔断南秦对楚地的影响,李牧将军此前诸多布置都作废了。
内迁楚人会造成诸多灾难。项燕打完这一仗后就会回楚王身边,南楚君不能将他推出来抵挡内迁楚人怒火。所以项燕自己会安然无恙。
而南楚君肯定会将怒火引向秦国。正因为有秦国的危险,沿江楚人才能不得已内迁。楚人不敢憎恨能杀他们的南楚君,也无法憎恨已经离开的项燕,只能加倍地憎恨秦国。
秦国通过贸易战和李牧放粮、朱襄声望编织的攻心一计,全部前功尽弃。
狠,是真狠。
不仅是让楚人生灵涂炭的狠,这一对策也又狠又准地击中了秦国的布置,给秦国灭楚战略狠狠一击。
“我想自己静一静。”朱襄扶着额头道。
焦匀点头离开。
踏出门扉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朱襄的身体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忍耐什么。
焦匀仰头看天。
沿江楚人内迁三十里,民房农田皆焚毁,他们吃什么,住什么?
内迁三十里后的那片土地又不是无主的。
就算楚人不抵抗内迁令,乖乖随南楚军队迁徙,他们能活下来多少?
这一点,一千多年后的顺治朝沿海内迁令研究能给焦匀答案。
沿海内迁令在康熙台湾一战后作废。根据明代《嘉靖太平县志》与清代的《嘉庆太平县志》的人口对比,处于内迁范围内的太平县已经结束了内迁令一百多年,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稳定地人口增长,人口数量也仅仅是嘉靖年间的一半。可见沿海内迁令对百姓的摧残。
这段时间也有不少清朝官员写下怜悯百姓的诗歌,描绘沿海百姓内迁的惨景。
老百姓赖以生存的财产就是房屋、土地和粮食,就是地主能带上些金银细软,留下的财产也是大头,而普通老百姓根本没什么金银细软。
房屋农田烧毁,他们踏上内迁的道路时,与流放何异?途中老弱者死伤无数。
顺治年间其实比南楚还好些。
顺治当时已经入主中原,幅员辽阔,所以在内迁时划定了迁徙区,如果内迁的沿海居民能活到迁徙地,有田有地,再熬到粮食成熟,总归是有条活路。
但南楚国就这么点地,内迁的楚人能去哪里?
朱襄放下扶额的手,铺开纸张,磨墨写信。
他这封信不是写给嬴小政,也不是写给李牧,而是写给项燕和南楚君。
他在信中询问,楚人内迁后有何措施,是否给他们已经安排好活路。
如果没有……如果没有,请项燕和南楚君放楚人南下求活!
朱襄重重下笔,力透纸背。
……
李牧还未从南越回到吴城。
现在消息流通不畅,李牧得到燕国出兵的消息时,项燕已经出兵。
李牧虽然经过判断,知道楚国肯定会出兵,所以立刻往回走,但也需要时间。
嬴小政急得每日都要在渡口上背着手逛一圈,见到秦人官吏回来,就上前问一声“舅父舅母可好”。
在得知舅父舅母非要把广陵城的事处理好之后才回来,嬴小政气得想自己划船去对岸,把舅父舅母绑回来。
李斯和韩非一左一右把嬴小政死死按住。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楚人把朱襄公和太子一锅端了,他们该怎么办?
韩非语出惊人:“朱襄公名声大,即便被俘,楚人也会礼待。”
李斯骂道:“韩非,你可闭嘴吧!”
韩非疑惑:“我没说错。”
李斯骂道:“闭嘴!”
韩非看向嬴小政已经充血赤红的眼睛,情商上线,乖乖闭嘴。
虽然他心里仍旧委屈。
他没说错啊,朱襄公夫妇肯定不会有危险,顶多被请去陈都做客。他这是在安慰太子。
嬴小政把按住他的李斯和韩非推开:“赶紧去问老师走到哪了?让老师亲自把舅父舅母捆回来!”
韩非抬脚迈出一步,回头:“真捆?”
嬴小政咆哮道:“把舅父捆回来!把舅母请回来!只捆舅父!”
韩非提着下裳小跑离开,决定亲自去找李牧将军,可不能把话传错了。
嬴小政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右手握拳使劲砸桌子。
李斯赶紧给太子顺气:“太子,夫人与朱襄公同在广陵,朱襄公即便想自己冒险,也会先将夫人送回来。若夫人未单独回吴郡,就证明广陵并无危险,朱襄公也没想过去冒险。”
嬴小政粗声粗气道:“希望舅父能有自知之明。他留在广陵又能如何?他难道还能守城?他连我君父都打不过!”
李斯:“……”这话就不是他该听、该回答的了。
他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嬴小政知道李斯说得很对。
舅父十分爱护舅母,就算舅父脑子抽了想要冒险,也会先把舅母骗回来。
而舅母就算知道舅父骗她,肯定也会装作受骗回来。因为舅母知道舅父一人去冒险,成功的概率才最大。她即便心中不愿,也不会拖累舅父。
舅母总是很听舅父的话,留在安全的地方等舅父回来。
嬴小政揉了揉右手,恢复冷静:“派人向广陵送信,问问舅父究竟要做什么!”
李斯道:“是!我亲自去送信!”
嬴小政瓮声瓮气道:“如果舅父舅母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李斯苦笑道:“是!太子!”
他就知道会这样。
朱襄公啊,你可千万别乱来。
朱襄此时没想乱来。
他即便想乱来,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对面可是项燕,他难道能用广陵城这点守军把项燕打退?不可能。所以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只能徒劳无用地写信请求项燕和南楚君放过楚人,同意楚人南下逃命,然后将这件事通知广陵城的人,让他们做好准备。
陈启抓着朱襄的袖口,双眼无神道:“长平君,是真的吗?怎么可能是真的?项燕将军怎么能这么对我们?”
朱襄镇定道:“现在没有慌张的时间了。赶紧抢收粮食,哪怕没成熟的水稻也能吃,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想南下的跟随守军南下,南边还有很多田地可以开垦,虽然艰苦一些,总归有活路。在北边有关系的士人,提前准备好行李,待项燕一来就开门迎接,乖乖北迁。”
陈启垂泪,仍旧不敢置信:“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有楚国士人承受不住噩耗,暴起怒骂道:“都是你们!都是你们秦人来了,我们才会遭此厄运!”
朱襄身后护卫皱眉,亮出刀剑。
朱襄摆手,冷漠道:“你是想继续自怨自艾,还是赶紧行动起来,为自己和乡亲找一条活路?还是说,你要现在就把我骂走,拒绝秦人的所有帮助,自己去面对楚军屠刀?”
陈启一抹眼泪,回身狠狠抽了骂朱襄的士人一巴掌:“够了!秦军占领广陵的时候不杀我们,楚军回来了却要杀我们!这天下争夺,多少城池几经易主?谁见过收复自家城池的时候,杀自家的人,毁自家的城!楚人根本没把我们吴越人当作自家人!”
他苍老的双手狠狠颤抖,转身狠狠跪下,朝着朱襄磕了一个响头。
“求朱襄公救救广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