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自懂事起就常常处于饥饿中,小小年纪就要自己偷摸进厨房里找东西果腹。
生存是人类的本能,食物是维系生存的最关键要素。嬴小政自然对突然丰富起来的食物印象最深刻。
秦始皇一脸阴沉地盯着吸溜口水的嬴小政。
成熟稳重的年幼秦始皇“嘭”地消失了,变成了一个脑子被食物糊了的蠢小孩。
秦始皇现在心里特别难受。
比昨日还难受。
因为他觉得心情低落了一整天的自己很蠢。
“舅父真好!”仍旧很瘦削的嬴小政第一次在秦始皇面前露出眉眼弯弯的笑容,“舅母有点可怕,但舅母缝的衣服、鞋子、帽子很舒服,很好看!”
秦始皇:“……”那蠢兮兮的虎头帽子虎头鞋和红肚兜,究竟哪里好看了?!
“但我还是有些想念母亲。”
嬴小政分享完自己的喜悦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眼神变得有些空洞。
“母亲把我寄养到舅父家,一定会回来接我的。”
“一定会。”
嬴小政仰着头对年长的自己道。
秦始皇嘴唇动了动。
他想说,为了荣华富贵,母亲待君父当秦太子时,一定会回来找嬴小政。
但这样的“回来”,是嬴小政希望的“回来”吗?
比起自己,年幼的嬴小政就算有了自己的记忆,似乎也难以割舍对母亲的眷恋。
还好自己已经舍弃了,早就舍弃了。
梦境结束,秦始皇醒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整洁的衣衫,呼唤下人来伺候。
衣服皱巴巴的蒙毅端着温水进门。
见蒙毅这模样,秦始皇就知道昨晚蒙毅亲自守在门前。
“辛苦了。”秦始皇温和道。
蒙毅见今日秦始皇的心情比昨日好,松了口气。
他道:“请君上恕罪,昨日臣告诉公子扶苏,君上之前一直入睡困难,近两月才好转。”
“无事。”秦始皇对心腹很宽容,“既已经好转,便可告诉他。”
他只怕别人看到他的弱点,如果弱点已经消失,便无所谓了。
蒙毅了解秦始皇,所以才敢告知公子扶苏,但该告罪还是要告罪。
“公子扶苏肯定是为牢中儒生而来。”告罪后,蒙毅转移话题。
秦始皇皱眉:“先把方士杀了,剩余儒生继续关着。我要看看,有多少儒生会为他们站出来反对朕。”
蒙毅道:“唯。”
“朕有件事要让你做……”秦始皇顿了顿,摇头,“罢了,不用做。”
蒙毅没有追问。
秦始皇心中有些怅然。
就算他有舅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舅父肯定也早就不在了。就算查到他有一个舅父又如何?
但那个微笑着把嬴小政扛在肩头跑来跑去的青年,还是时不时地出现在秦始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
秦始皇回到了咸阳宫,继续他的皇帝日常。
他不再炼丹,自称从“真人”回到了“朕”,李斯奏请在农忙时暂停新都城和新宫殿的徭役他也准了。
或许是见到秦始皇暂缓杀所有关押的儒生,或许是知道了君父身体不适,公子扶苏最近很安静,没有再戳秦始皇的肺管子。
秦始皇不由心软,将公子扶苏丢去蒙恬那里磨炼的想法暂时搁置。
蒙毅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赞同。
皇帝对臣子、对大秦、对皇帝自己都很苛刻,却对诸位公子很是宽容,很少责骂,更不忍过多磨砺。
君上的长子公子扶苏敢犯上直谏,君上的少子公子胡亥敢在君上面前打滚耍赖,全是君上宠出来的。
但身为下臣,不该在诸公子之事上僭越,蒙毅只能将不赞同换作一声叹息。
所幸君上因少眠症治愈,身体越来越健康,蒙毅暂时不用为大秦继承人的事忧愁。
只是君上最近心情有些阴晴不定,让蒙毅生出了新的忧虑。
说君上不高兴,君上最近对下臣温和许多,仿佛回到了秦朝刚建立的时候。
说君上高兴,但君上又常常板着脸,皱着眉。
蒙毅自认为非常了解秦始皇,也糊涂了。
不只他糊涂,另一个秦始皇的近臣赵高也忐忑不安。
赵高自诩把秦始皇摸得透透的,才能从一介宫奴爬到如今高位。
但现在他怎么看不懂了君上在想什么了?
看不懂君上在想什么,他怎么通过揣摩上意讨君上欢心?
因自己长久没进言,而蒙恬又在北边立了战功,蒙毅在朝中也有建树,他在秦始皇面前的存在感又逐渐被蒙家压下。
更让赵高屈辱的是,他一直与蒙氏两兄弟比较,但蒙毅从来不拿正眼看他,仿佛从未将他看做朝中对手。
蒙毅确实没把赵高放在眼里。
他什么出身,赵高什么出身?
蒙氏三代人都是秦王心腹重臣,他多自甘下贱才会与一谄媚上位的宫奴比?
蒙毅现在头疼的是,秦始皇突然层出不穷的奇怪问题。
“蒙卿,你说草木能做成如锦帛一样的书写物品吗?”
“啊这……臣未听闻过。”
“蒙卿,你说能有能人让大秦土地增产三倍吗?”
“三倍?这……君上,地力有限,臣不敢说。”
“蒙卿,你会编草蝈蝈吗?”
“君上,那草果果是何物?”
秦始皇淡然道:“没什么,不知道就罢了。”
蒙毅欲言又止。
秦始皇看着心腹重臣那满腹话不敢说的模样,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
他总不能说,这些都是梦境中看到的。
梦境中的嬴小政虽还会念着母亲什么时候来接他,但他开始希望母亲与他和好后,将他继续寄养在舅父家中,好让他多学些知识。
看看舅父家中给嬴小政启蒙的是何人?
李斯和韩非的老师荀子手把手教嬴小政写字,持剑逼曾大父击缶的蔺相如把嬴小政抱在膝盖上讲书,曾让曾大父和自己用离间门计避其锋芒的廉颇和李牧亲手削了小木剑教自己舞剑。
更别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舅父,日日把自己顶在肩膀上巡视田地。
咳,不是自己,是嬴小政。
不是自己。
嬴政揉了揉眉角,又板起了脸。
另一个世界的嬴政是不是生活过于优越了?!
让嬴政震惊的是,舅父赠送给嬴小政的玉玦,居然是君父贴身物品。
他成为太子后,君父将玉玦赠送给他,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父母赠送的礼物,所以他印象深刻。
嬴政摸索着腰间门的玉玦。
这块玉玦他现在都佩戴在身上,所以绝对不会认错。
舅父口中的友人赠别礼是君父的贴身玉玦,那么舅父的友人是谁?还能是谁?
总不可能是君父在另一个世界比在这个世界还落魄,生活过于窘迫,把贴身玉玦卖了换钱?
嬴小政没有意识到问题,秦始皇嬴政老谋深算,猜到了一个可能。
以君父的狡……智谋,自己被母亲丢弃在舅父门口,会不会是君父的谋划?
若是如此,舅父得有多大才能,才会让君父把儿子都当求贤的道具了?
嬴政现在肯定,在这个世界君父肯定不认识舅父,否则以君父的智谋,舅父早就被拐……请到秦国。
朕这个世界的舅父呢?
能为朕带来田地增产,带来蔺相如廉颇李牧荀子的舅父呢?
至于舅母,嬴政强迫自己暂时忘记她的存在。
嬴小政在舅父和一众长辈的纵容下越来越顽皮,多次被舅母扒了裤子按在膝盖上打屁股。
嬴政在赵国时和侮辱他与母亲的人打过架,但从来没有被人扒了裤子打屁股。
他看着嬴小政第一次被打屁股还会在梦境里瘪嘴抱怨,后来越来越无所谓,后来挨了打都不在梦境中提起了。
嬴政心情十分复杂。
一边,他希望嬴小政不要再给嬴政们丢脸;另一方面,他认为舅母打嬴小政的力度还不够。
这孩子完全没有得到教训,必须揍得更狠些!
就在嬴政为屡教不改越来越顽皮,黑历史越来越多的嬴小政感到羞耻的时候,公子扶苏忍不住又直谏了。
这次公子扶苏倒不是抓着儒生的事不放。
儒生该罚,既然没死,关在牢里不惹事正好。
公子扶苏现在是谏言不要再向百越增援劳役了。百越攻打下来后,粮食没给大秦提供多少,大秦全给百越供血了。
百越不是不能开发,能不能晚点开发?君父,你不能一代人做完几代人的事啊,你这是要把所有人活活累死!
嬴政让蒙毅把公子扶苏按在地上,屏退所有人,亲自拎着棍子把公子扶苏狠狠揍了一顿。
看到已经退化成每日斗鸡遛狗,在舅父的头发里藏肉虫的熊孩子嬴小政,秦始皇意识到一个问题。
孩子不打不行,不教训会越来越熊。
把公子扶苏狠揍一顿后,秦始皇神清气爽。
他后悔了。
早知道揍扶苏如此舒坦,他早几年在扶苏第一次直言进谏的时候就该狠揍扶苏一顿!
“你去向他解释,为何现在支援百越不能停。”秦始皇丢下棍子,拍了拍手,捋了捋衣袖。
蒙毅苦笑:“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