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敞的窗外,夏夜闷热的微风吹进房间,蝉鸣像聒噪的雷声,群玉抬手揉了揉耳朵,不知是被蝉鸣声吵到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那段话。
其实她说要去夸别人做饭好吃,就是赌气开个玩笑。
毕竟谁也受不了一直被拒绝。
陆恒的表情看起来很正常,说出来的话却越听越不正常。
莫名其妙复述了一遍她今晚都吃了什么,隐蔽地讽刺她分不清菜品好坏,不好吃的东西也能吃那么多。
群玉知道,陆恒并不嫌弃她吃得多。他自己做饭的时候,她吃得越多他分明越高兴来着。
所以,他在意的,或许是她乐颠颠地吃了很多别人做的饭?
不知为何,群玉暗暗的有些高兴,觉得自己在陆恒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她尝试解释一下:“我从小饭量就大,肚子饿的时候,味道一般的东西也能吃很多,绝对没有觉得驿站厨房做的饭菜好吃的意思。”
陆恒坐在临窗位置,夜风带起他鬓角碎发,轻拂在冷白面颜上,透着几分飘然的意味。
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目光沉沉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干嘛莫名其妙说那一段话。
好像在那一瞬间,忽然有点焦虑。
很不符合他素来的稳重淡漠。
“无事。”陆恒的语气恢复了彻底的温润,“你爱吃什么,想吃多少,都是你的自由。”
“那你为什么那么细心地记着我晚饭都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陆恒莫名噎了下,微微侧过头去,棱角分明的轮廓映着窗外素净的月光:
“在下天生记性好,过目不忘。”
“哦。”群玉也不揪着不放,眼睛一眨,小嘴叭叭便夸了起来,
“那你应该记得我说过你做的饭就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饭,你就是我心里最厉害的厨子,如果你把我一个人可怜巴巴地丢在璧山派,让我再也吃不到全世界最好吃的饭菜,那我往后的岁月只能以泪洗面,数不清的眼泪落到地上逆流成河,总有一天会汇聚成洪水把璧山派全淹了,而你这个全世界最厉害的厨子就是造成这一人间惨剧的罪魁祸首。”
陆恒:……
青雁此时正落在窗台外边看风景,听见群玉这么一串浮夸造作的“深情告白”,它被尬得爪子一滑,差点从窗台上掉下去。
反观坐在窗边的英俊青年,虽然极力控制着表情,仍有一边唇角压不住地向上翘了下,耳垂染上一抹浅浅的红晕。
活像被下了降头。青雁心想。屋里这两人,属实都不正常。
见陆恒被她夸得心情不错,群玉忙不迭说:
“明天就要去璧山派报名了,现在可以给我一张偷天换日符了吗?”
陆恒抿了一口茶,没有立刻答复。
“我绝对不会拖累你的。”群玉信誓旦旦道,“我有青雁,还有鱼煞剑,我不仅能保护好自己,还可以保护好你。只要你让我
跟着你,每天吃得上饭,我什么都愿意做。”
如此掏心掏肺的话语,甫一落下,群玉突然感觉耳后袭过一阵凉飕飕的阴风。
阴风之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阴恻恻的冷笑。
群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心里正有些纳闷,就听陆恒好似完全没察觉,正色对她说:
“璧山派三年一招新,错过这一次,可就要等到三年后了。”
“我知道。”群玉顿了顿,话音一转,“也不算错过,我今年进去当外门弟子,万一又不想走了,我就留下继续修行呗。”
她这话就是随口一说,心里清楚得很,吃陆恒做的饭比修行成仙重要多了,她断不可能放弃前者选择后者。
一番谈判下来,陆恒终于松口,答应给她一张偷天换日符。
这便是间接允许她从此以后跟在他身边了。
群玉回到房间,从烦躁得睡不着觉,变成高兴得睡不着觉。
一阵微风送进屋,青雁乘风飞到群玉床头,轻声对她说:
“我刚才在窗外,感受到了一丝鬼气。”
“真的有啊?”
经历了怨村之事,群玉一想到鬼就浑身难受,“我刚才在陆恒房里,似乎也察觉到了。”
青雁的神情却并不警惕:
“也许是因为鱼煞剑的关系。鱼煞剑煞气太重,很可能引来周遭的游魂向它靠拢,前来朝圣,就和凡间人类敬拜神明一个道理。”
群玉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我还以为我把鱼煞剑的气息压制得很好呢。”
说罢,正好趁着睡不着觉,她从灵脉中取出鱼煞剑,坐在床上反复练习压制鱼煞剑的剑气。
明天就要去璧山派报名了,顺利的话当天就能入派成为弟子,她必须确保鱼煞剑像一条黑漆漆的废铁一样毫无灵力外散,绝不能引起旁人,或者旁鬼的注意。
-
翌日,清晨。
群玉没睡几个时辰,天不亮就醒来,梳洗一番便去找陆恒。
未料到陆恒比她起得还早,不知何时便出门了,房里空无一人。
他有万象乾坤戒,走到哪儿都是一身轻松,不带任何包袱。群玉立在陆恒房中,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茶杯是干净的,床铺是整洁的,他人一走,住过的地方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群玉忽然有些心慌,真怕陆恒出尔反尔,就这么把她抛在这儿了。
她拖出凳子,坐在陆恒房中的桌子旁边,身子渐渐弓下来,趴在桌上茫然地盯着茶杯,心说我就等一个时辰,他要是没回来,我就自己去璧山派找他。
群玉把脸压在手肘上,心脏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攥住了,汩汩地往外冒酸水。
只等了一刻多钟,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群玉腾地一下站起来。
陆恒踏进屋内,身姿高挑飒落,高束的乌发在脑后轻晃了下,淡薄的晨曦斜斜照在他脸上,落下的阴影也像工笔画就,好看极了。
“你怎么在这儿?”陆恒愣了下,盯着她左半边脸上压出的一道红痕,忍不住笑了声,“早饭已经做好了,吃完我们就出发吧。”
热腾腾的笋肉馅卷饼和红豆茶汤存在万象乾坤戒中,取出来的时候还冒着淡淡白烟。
群玉捧起卷饼大口吃起来,前不久还一缩一缩冒酸水的心脏忽然又被什么东西塞得特别满,满得都要往外溢糖水了。
将近午时,一行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达了璧城。
紫云门修士向群玉陆恒告别,回师门复命去了。
紫云门和璧山派素来不对付,未免打草惊蛇,陆恒没告诉他们妖鼎此时就藏在璧山派之内的事儿。
午饭之后,陆恒和群玉没有午歇,直接赶到璧城以西的璧山之下。
这是群玉人生中第一次看见传闻中的灵山。
山高不见顶,有悬崖峭壁,怪石嶙峋,也有密林巨树,飞湍瀑流,袅袅的云雾笼罩在山峰间,日光透过云雾落下来,显得灿烂而缥缈,仿佛平添了一股纯澈的仙气。
光是站在山门口朝上望,都能感受到丰厚的灵脉流转,清清润润的灵气滋养着人的筋脉,无时不令人感到通体舒畅,心旷神怡。
这便是灵气丰沛的地方,果真名不虚传。
群玉感叹了一会,收回仰望的目光,落向山门前的熙熙攘攘。
山门此时还未开,今日的新生报名从午后申时才开始。
数不清的求学者从五湖四海赶来,提前守在山门前,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交流修行心得,或是高谈阔论些群玉听不懂的话题。
几乎所有人都是锦衣玉袍,气度不凡,群玉和陆恒穿着朴素布衣,身后没有书童或随从跟随,踏入人群之中,简直像两个乡下来的异类。
尤其这两个异类,模样还生得一等一的好,青年俊俏宛若画中仙,少女美艳不可方物,他俩走到哪儿,无数道目光便跟到哪儿,而他俩浑然不觉,一路上不和任何人交流,径直走到山门旁一颗巨榕之下,交头接耳起来。
青雁变作山雀的样子,刚才在人群之上盘旋了几周,开启灵感来来回回地感应,已经帮陆恒和群玉选好两个有灵根,但资质一般的少年和少女,用以偷天换日。
璧山派招生的初试是照映灵镜,有修行天分但资质一般的学子会收作外门弟子,资质比较好的有可能成为内门弟子,需要在下一轮测试中触摸鉴魂石,根据灵根资质的不同特点,进入不同的宗系学习。
陆恒的偷天换日符,只能骗一骗映灵镜,过不了鉴魂石那关。
而且此符时效有限,只要掌握好时间,就不会害得那两个少年少女落选。
现在的问题是,偷天换日符需要贴身放置才能产生效用,他们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符塞到那两人的衣服里头?
群玉正寻思着偷偷把这两人打晕拖到阴暗角落里为所欲为,却听陆恒胸有成竹道:“我已经想好法子了。”
“除了贴身放置,将此符烧成灰吞入腹中
,亦能产生效用。”陆恒这般说道。
群玉:?
我怎么觉得你在把简单的问题困难化?
炎炎夏日,酷暑难消,只见山门西侧的一棵巨榕下,一位高挑英俊的素衣青年突然凭空变出了两张桌子,两排木架,一块桌布和一面幡旗,一番倒腾之后,这些东西组装成一个干净整洁的摊子,幡旗挂在外面,旗子上龙飞凤舞写着两列字:
鲜果冷饮。
一碗十文。
群玉立在一旁,目瞪口呆,佩服得想要鼓掌。
她严重怀疑,陆恒可能早就想在璧山派门前摆摊卖冷饮赚钱了,让那两人吞下符纸的计划根本就是顺带的。
眼看陆恒一件一件从万象乾坤戒中取出十来种早已切好的水果,再抱出一个又一个装满各色新鲜果酱的陶罐,群玉一边鼓掌,一边总算想明白他今天大清早跑出去不见人影是干嘛去了。
山门外的其他求学者,看到这一幕,无不是嘴角抽搐,嗤笑纷纷。
搞了半天,这两人原来是来摆摊卖冷饮的,难怪打扮得那么穷酸。
陆恒的摊子摆好之后,虽然吸引了无数视线,那群人却光看着,碍于身份,没一个人主动走过来买他的路边摊。
第一个走向他们的人,竟是璧山派负责守门的修士。
“谁让你们在这儿摆摊的?”他面露不耐,疾声驱赶道,“璧山派是名门大宗,你们这样很影响门派形象知不知道?快点搬走。”
“好的。”陆恒心平气和,三下五除二调好一碗林檎味儿的冷饮递给他,“兄台莫急,先喝碗冷饮消消暑吧,免费的。”
天空火伞高张,修士确实热得口干舌燥,没多想便接过冰碗,仰头灌入一口。
群玉眼睁睁看着他的表情从不耐烦,转变为震惊,再变为陶醉,最后定格在狂舔空碗的七分痴迷和三分不好意思。
这碗冷饮,不仅清甜绝美,令人口颊生香、神清气爽,那股冰凌凌的感觉,似乎还蕴含着清冽缥缈的仙气,一碗下去,修士觉得自己筋脉通畅了,灵海开拓了,灵魂升华了,这哪里是冷饮,简直是人间难得一遇的仙品!
青雁落在榕树枝干上,不忍直视地道:拿仙剑的剑意冰镇的冷饮,能不带点仙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