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扫了眼木头桩子似的侍从,心头仿佛藏着一团火,无论如何也发泄不出来,不禁冷声呵斥:“杵在这儿干什么,全都给我滚出去!”
“碍眼的东西!”
侍从们闻言,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飞速退离内殿,瞧见晴朗的蓝天,才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
一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逃过一劫的庆幸。
绫华公主自从出事之后,性情大变,外人不知道,她们这些伺候的宫人还不知道吗。
每隔几天,碧云宫内便有伺候的宫人被换下去,说是怠慢公主,重新送回去调(晋江)教。
实际上,那些送走的宫人,都被她打得起不了身。
沉寂中,胆大些的圆脸侍女忍不住看向秀丽女子,从她们身上的衣着服饰可以看出,圆脸宫女不如秀丽女子。
圆脸女子是殿外洒扫的宫人,秀丽女子却是绫华的贴身侍女,在别的宫,贴身侍女地位超然,宫人捧着还差不多,在碧云宫,却是人人退避三舍的职位。
圆脸女子:“云星姐姐,你还好吗?”
云星眸色黯淡,摇了摇头,神色麻木道:“熬过一天是一天。”
不怪她如此绝望。
在她之前,绫华公主的贴身侍女名唤云珠,一次无意中撞到枪口上,竟然被暴怒的公主用沾了毒的竹条鞭打,云珠不能躲开,硬生生抽成个血人。
最后,她是气息奄奄地被人抬出来的。
然而这些折损的侍女里,她竟然还算幸运的,有一位原身乃是白鹭,不知为何碍了公主的眼,竟被公主生生扯下来翅膀,不久后便死去了。
一群人好不容易得到片刻放松,讨论着,怎么度过接下来是日子。
每每想到绫华公主,便叫他们心惊胆战,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受害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她们并未发现,其中一人一直都很沉默,低着头,从不插手一句话,连其他宫人,都对她没有多大印象。
碧云宫大殿,房门紧闭,窗棂洒落,露出些许微光,黑暗里,隐约可见浓墨般的人形轮廓,正是绫华坐在那里,细微的光落在她脸上,露出阴沉不定的表情。
枯坐半晌后,她忽然开口:“你说,大神官能把我的病治好吗?”
若是旁人看见,定然惊愕不已。
此时殿内只有她一个人,绫华公主莫不是疯了,竟然自言自语。
只有绫华知道真相。
那日她唯一的希望破碎,性命危在旦夕之际,之前消失的机械音忽然出现,它告诉她,只要她能献出一半灵魂,它就能救她。
对于濒死的绫华来说,不啻于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况且,当初菩提心的消息便是对方提供,这位大人已经帮了她一回。
因此,它一出声,绫华毫不犹豫地相信,只要让她活下去,让她献出什么都可以!
答应后,那声音果然信守诺言,将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从此,绫华便能听见它的声音。
只是,它并不怎么搭理她,偶尔才会说几句,绫华开始新奇,后来兴致缺缺,有时情绪起伏,直接将它当成倾诉是垃圾桶,将自己的抱怨、恨意统统发泄到给对方。
比如现在。
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副健康的躯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作为一个废物!
她咬着指甲问它:“大人,大神官真的能治好我的病吗?”
所谓的大人,也就是主系统闻言不禁沉默,这事它如何知道?
当初它耗尽能量,直到如今才苏醒,之前知道菩提心是因为白皎在妖宫范围内,它能覆盖的范围也只有妖宫,再多的根本探查不到。
至于大神官,主系统一直待在绫华身上,和她知道的差不多,它的能力被限制了,为了防止自己被人发现,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主系统模棱两可道:“也许吧。”
这话落在绫华耳中,宛如天籁,她不愿意去想失败的可能,满心激动地想,大人都这样说了,大神官肯定能把她治好!
绫华激动地两眼放光,兴奋地恨不得现在就是第二天。
主系统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不屑,若不是它在这个世界的锚点是她,它管她去死。
废物一个,连能量都提供不了多少。
它不再多想,为了节省能量,果断陷入沉睡。
关机前主系统总有些不安,随即,又被自己打消,它为绫华提供了这么优越的条件,她总不能再失败了吧?
绫华并不知道它的想法,满心都是明天,躺在榻上,几乎一夜都没合上眼。
翌日清晨,天光晴朗。
白皎随着丛云来到妖宫。
白皎身为大神官最器重也是唯一的徒弟,自如重要的场合,怎么少得了她。
踏入妖宫的那一刻,她真的很期待。
回来了。
现在的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法反抗的弱者,关于仇人的结局,白皎早就在心里盘算过千百遍。
思索间,他们已经进入昭元殿。
绫华微微行礼,小声道:“大神官。”
白皎抬眸看去,眼底掠过一丝惊讶。
她竟然还活着。
不是说当初危在旦夕吗?白皎抿紧嘴唇,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涌入,紧皱的眉悄然
松开。
绫华立在一边,脸色苍白,似弱柳扶风般,连站起身,都要依靠身旁搀扶的婢女,你就算是瞎子,都能感觉到她的苟延残喘。
白皎隐晦地勾起唇角。
下一刻,心疼女儿的印泽和蘅芜便忍不住让她坐回软榻上,一家三口齐齐看向大神官,目露祈求之色,最后,还是印泽妖君出声:“我就这一个女儿,求大神官垂怜,为我的绫华诊治一番。”
丛云淡淡垂眸:“那便先让我为公主诊治。”
一侧,白皎沉浸在喜悦中久久回不过神,她攥紧拳头,眼睛发亮。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之前的计划太简单了,目光悄悄掠过三人,而后低垂眼眸,敛去眼底嘲弄和讥讽。
这怎么不算是报应呢。
片刻之后,丛云收回视线,淡声道:“绫华公主的灵魂和身体并不匹配,强大的身体有时候反倒是种拖累。”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将妖君竭力隐藏的东西全部剖开。
听到这话的妖君神色略微有些,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经历过药王之后,他已经练成处变不惊的本领,其实就是厚脸皮。
此时竟然问他:“大神官,您有没有办法治好她?”
丛云目光微动。
他看得出绫华的问题所在,自然也有办法。
丛云:“有两种办法,其一:各归其位。绫华公主回到自己原来的躯体。”
印泽眉头抖动,他不是傻子,丛云已经讲得这么浅显易懂,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办法。
只是这样一来,绫华就要从天才龙鸟,变成资质低劣的狐狸。
印泽眉头紧拧,不死心地追问:“另一种是什么办法?”
丛云深深看他一眼:“其二,拿到月华之精——帝流浆。”
但凡妖族,几乎是听着帝流浆的传说长大的,那是妖修梦寐以求的至宝,乃是月华之精,服用后修炼一夜,可增长数千年修为。
同时,它也作用于灵魂,可增强元神,丛云的办法就是将帝流浆充当粘合剂,使她的灵魂与身体逐渐融合。
但同样的,这样举世罕有的宝物也有一个缺点。
它早已失传。
已经成为传说中的物品。
身为妖君的印泽更清楚,拿到帝流浆,无异于痴人做梦,预感到事情的棘手,让他愈发纠结起来,到底要选哪一种。
一侧,蘅芜牵着女儿的手,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
气氛凝滞时,殿内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第二种,我选第二种!”
正是苍白病态的绫华。
她坚持又恳切地看向妖君:“父君,我是你的女儿,是龙鸟一族的公主,我要当你的骄傲,我不要做一辈子的废物。”
妖君印泽感动极了,摸着她的头发,忧心忡忡地解释:“可帝流浆失传已久,又是传说中的宝物,根本没有人见过。”
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在劝她放弃。
印泽并不觉得她是废物(),在他心里⑤()⑤『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绫华是他和妻子呵护还来不及的珍宝。
“我不要!”绫华断然拒绝他的提议,如果让她变成一只弱小的狐狸,她宁愿去死!况且,也许她的运气很好,就是能找到帝流浆呢?
不到最后一刻,她根本不想放弃。
她还没忘了父君说过的话,她是他唯一的女儿,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该是她的,如果成为一只狐狸,她又怎么能继承妖君之位!
绫华忍不住哭求起来:“父君,我选第二种,我要选第二种!”
颤抖的哭腔缠得印泽和蘅芜齐刷刷软下心肠,见父母心软,深谙人性的绫华直接退让一步,说道:“父君,你就答应我吧。”
“如果帝流浆真的寻不到,我也愿意接受第一种。”
印泽定定看她一眼,终是无奈叹息一声:“好,父君便随你的心意。”
为了绫华,他已经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攻打桫椤一族,杀掉无关紧要的血脉,寻找帝流浆,也不过是再添一桩罢了。
印泽有自信可以为她兜底。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要能让她开心,便是纵得娇惯些又何妨。
绫华得到准信,瞬间破涕而笑:“父君你真好。”
父女俩其乐融融的画面映入白皎眼帘。
直叫她眉心微蹙,喉咙紧缩,胃囊翻涌一时间竟有恶心感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压制住。
因为她在一贯在外人面前的清冷姿态,倒也没人发觉不对,除了丛云。
“你不舒服?”男人大手温暖地裹住她的手,白皎抿了抿唇,半空中对上男人担忧的视线。
她眼眸微闪,自然什么都没说。
丛云已经没有耐心,看向印泽:“妖君,既如此,我回神殿了。”
他去意明显,印泽自然也不敢阻拦,毕竟,人是他求过来的,绫华的病还要仰仗他才能痊愈。
答应后印泽看向绫华,轻松道:“既然大神官都说了,绫儿你就放下心吧。”
蘅芜更是欣喜不已,抱住女儿不放手,眼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希冀和泪光:“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跟其他人一样健健康康。”
绫华沉默地靠在她怀里。
知女莫若母,蘅芜瞬间猜到她在想什么,她瞥了眼丈夫,印泽怎会不懂她的暗示,正色道:“绫华,你还记得吗,爹爹之前说过给你准备了惊喜,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见她目光微动,妖君暗暗松了口气,说道:“再过两日,你就知道了。”
“爹爹保证,你定然会喜欢。”
三言两语,硬生生吊起来绫华的好奇心。
和这边其乐融融的氛围不同,白皎神色冷漠地瞥了眼前方,低眉垂眸,目光辗转落在被他攥紧的手上。
丛云直接牵着她的手带上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几颗照明石镶嵌在顶部,他这里直接挑明:“你刚才很不开心?因为什么?”
白皎知道他敏锐,抿住下唇,在他以为得不到答案的时候,她忽然出声:“因为我碰见了我的仇人。”
丛云微怔,隐约猜到些东西。
白皎:“我的仇人就是妖君一家人。”
“师父之前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捏碎自己的心脏吗?”她目光灼灼地看他,忽地倾身,幽幽的暗香在空间浮动,映着她黑白分明的眼:“因为当时也是这样,绫华突然发病,他们不知从哪得知,菩提心能够治愈她,于是,找上了我。”
丛云呼吸一滞,紧紧盯着她。
白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平静得像是在叙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从印泽冷血无情,杀掉她的母亲,她也被他抓在掌心,剖开心口。
到最后——
白皎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凭什么我要为她奉献出自己的心脏,所以我宁愿捏碎它,玉石俱焚,也不想让他们得逞!”
寥寥数语,似一把尖刀狠狠扎进他的心口,毫不留情地翻搅,强烈的痛楚从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
令他心痛如绞。
“皎皎……”他声音低哑,声音僵硬地从喉咙里挤出,裹上一层厚厚的悲切。
白皎看他,唇角挑起一抹轻笑:“所以,现在你还要救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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