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下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他知道,对面这人是大神官的徒弟,神殿的神女,更有可能是下一任大神官,她本该在神殿修炼,此时,却一袭白衣素裙,来到这里,为他诊治疗伤。
为什么?
紫川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她会这样做?
直到他看见后者怀念的目光。
她在透过我看谁?
好似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揉捏心脏,他到今日才知道,比伤痛更痛苦的,是心痛。
他低垂眉眼,攥紧指尖,沉默再次席卷而来。
白皎忍不住出声:“你在想什么?”
“再过几天,你身上的伤就痊愈了。”
紫川:“你别白费力气了。”
白皎惊讶一瞬,看向他:“怎么说?”
“只有桫椤一族才能养育七叶七星草,你为的不就是七叶七星草的培育方法?”
白皎“啊”了一声,古怪地看着他:“难道桫椤一族就剩你一个人了吗?”
见他愣怔,白皎摊手:“那就是没有喽。”
白皎:“那你就是平白污蔑人!”
“如果我真贪图七叶七星草的培育方法,大可以去找其他人,而不是舍近求远,非要冒险来这里找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平静,如同没有起伏的水面,让他蓦地生出一种无措。
紫川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她。
白皎:“这种借口,你还不如说我贪图你的美色呢。”毕竟,这可是真的。
他怔怔出神。
白皎已经站起身,衣袖宽大,腰身细裹,白色华服上缀绣暗纹,在灯光映照下泛起光泽,如月华流光,散发出清冷、神圣的气质。
她居高临下地垂眸,面色淡漠,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隐秘,这才是真正的她,高不可攀的神女。
如他这样的身份,似乎连触碰,都是对她的亵渎。
紫川眼眸晦涩,嘴唇微动,声音堵塞在喉咙里,奇异的情绪令他全身紧绷,喉结滚动,近乎逃避的躲开她的视线。
白皎一脸茫然,怎么突然扭捏起来,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突然生出一点恶趣味。
何曾见过高高在上的帝君是这副模样,柔弱、可欺。
白皎眼底划过一抹暗芒,微俯下身,无限拉近的距离使他全身僵硬,一缕一缕馥郁芬芳涌入肺腑。
心跳如鼓,面色紧绷。
白皎蓦地挺直脊背,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错觉。
她提着灯笼,对着她的逐渐远去,也带走室内最后一线光明。
紫川下意识伸出手,看着她离开,无边无际的黑暗再度吞噬一切,将他全然笼罩其中。
可见过光明的人又怎么会甘心继续沉沦于黑暗。
即便这光明是虚假的,并不属于他。
也让他不可自拔的升起期待,期待下一次,下下一次,再与她相见。
炼丹房里。
白皎清点了手里的丹药,发现大部分都已经见底,可是,总不能不用吧。
他身体亏空的厉害,不知不觉,白皎全都给他用上了。
她并不觉得心疼。
东西炼出来就是要用的,用完了再炼一炉就是了。
没多久,白皎熄灭炉火,将东西收进须弥芥子里,这东西并不罕见,更何况她还有个好师父。
说曹操曹操到。
白皎抿了抿唇,暗暗将伤药收走,她的小动作毫无疑问,没逃过丛云的法眼。
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而看向白皎:“皎皎,你最近……”
“师父。”白皎出声打断他的话,“我还有事,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
话落闪身离开,并未发现身后男人骤然黯淡的眉眼。
整个神殿都在丛云掌控之下,白皎频频外出,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
他只想告诉她,若是碰上了什么麻烦,可以告诉他,而不是让她一力承担。
如今看来,在她面前,他早就失去了说话的机会。
失落不过片刻,他追随白皎而去。
白皎压低眉眼,面无表情帝从暗室出来。
紫川不见了。
守卫对她早就心悦诚服,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守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微笑,说道:“神女殿下,您不知道,那桫椤一族的王子走了狗屎运,竟然被君上放出去了,据说,是要调给绫华公主当护卫。”
见她周身泛出冷意,还想说什么的守
卫顿时噤声,畏惧地低下头。
白皎抬头看天,天穹明彻。
她越发明显感觉到世界意识,就像以前身为工具人的她,必须要按照主系统提供的剧本走。
只是这个世界的意识薄弱,仅能操控一些关键节点。
也就是说,紫川必然会被放出去,作为绫华的护卫。
白皎抿紧嘴唇,一双眼睛明亮如星。
与此同时,昭元殿。
绫华坐在软榻上,脸色苍白,却又惊愕地看向前方,英俊挺拔的男子站成一排,草草收整几下,便似货物般任人挑选。
她下意识看向父君。
印泽妖君宠溺一笑,身侧伺候他的大总管忙站出来,笑着介绍道:“公主殿下,这些都是君上的心意。”
“您大可从中挑选几个护卫,立下主仆契约。”
话说到这儿,已经很是明了。
绫华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就是父君为她准备的惊喜,绫华目光垂落,仔细打量,却在触及某人时,骤然停滞。
那一抹紫色映入眼帘,从此,她眼里便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父君,我要他!”绫华毫不犹豫地说道。
她几近目不转睛地看向紫川,向来苍白的脸色,此时竟溢出一抹潮红。
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怔怔地看着他,只晓得自己心脏怦怦直跳,仿佛怀揣一头活鹿。
除了他,任何人都不再入她的眼。
印泽妖君微微有些惊讶。
当初见他第一眼见紫川就发现对方资质非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是他胸中戾气横生,不像草木无心,而是乖戾不驯的狼崽子。
她知道这是因为桫椤一族的仇恨,不过他自有办法,便是一开始所说的主仆契约。
主仆契约十分严苛。
主死仆亡。
奴仆的性命乃至思想,全都维系在主人一念之间。
只要结下主仆契约,从此,紫川就是女儿手里的一条狗,任她驱使!
不过是一个桫椤族的皇子罢了。
印泽见女儿眼里只盯着这一个,眉心微皱,问她:“除了这一个,还有其他喜欢的吗?”
绫华摇头,固执地看着他:“女儿只要他!”
不知为何,面对他,她完全无法遏制心头的激动,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结下主仆契约后,绫华愈发满足,心中竟然泛起一丝甜蜜。
这个人是她的,谁也夺不走!
忽然,她拧紧眉头,不悦地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正要央求父君,忽然瞥见立于一侧的大神官:“大神官。”
绫华激动地请求他:“您能不能帮他治疗一下?”
丛云顺势望去,见到对方后,神色微凝。
印泽妖君听见女儿的话,整个人俱是一阵:“绫华!”
他听着都觉得她大胆。
不过是区区妖仆,如何要劳动大神官出手,便是妖宫
普通的大夫就能救治。
丛云:“无碍。”
话落,他朝对方走去,还未靠近,便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苦涩的药味掺杂着几丝清新的松雪香气。
他再熟悉不过。
只有经由皎皎调制的伤药,才会有这种独特味道。
丛云审视地看向他,眉心紧拧,他就是凭借这样一张脸,骗了自己的皎皎吗?
瞬息之后,他略去紫川身上的伤药,送出药瓶:“此人伤势不重。”
“这是我心爱的徒弟调制好的伤药,只需几日便能让它彻底痊愈。”
“多谢大神官!”绫华真心实意地感谢。
没有一个人听出他的警告,除了紫川。
男人抬眸,深黑色的眼瞳似一望无底的深渊,凝结片片寒霜,丛云唇角噙着温柔笑意,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只虚虚浮起一层。
他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敌视与忌惮,仿佛自前世起,便是剑拔弩张的敌人。
这话,似乎也没说错。
情敌,怎么不算敌人的一种呢。
气氛有些凝滞,未等其他人觉出什么,丛云已经移开视线,如今他已经是绫华的护卫,想必也不敢痴心妄想他的皎皎。
他正要离开,忽地凝神,迟疑的视线落在蘅芜身上:“你是否近来疲乏无力,嗜睡无神?”
印泽顿时紧张极了,揽住妻子的腰身,忍不住问他:“大神官何处此言?”
丛云神色淡淡:“暂时不能确定,如果君后方便,容我诊治一番。”
他说得模棱两可,神色凝重,似乎比为绫华诊治那天还要为难。
作为当事人蘅芜顿时心神紧绷,无数杂念涌上心头,她心神忐忑,最后,不知怎么想的,竟蔫蔫地垂下头,眼神闪烁出些许绝望:“有的,我有时间。”
蘅芜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她满心祈求,千万不要是坏事。
丛云略微抬眸:“你遇喜了。”
原来是遇喜了。
“遇喜!”
夫妻俩同时异口同声地惊呼,刹那间脸上仿佛开了染坊,各种表情如跑马灯飞快闪过,最后定格成欣喜若狂。
印泽满脸欣喜,原本的动作忽然更改为更加小心翼翼地虚抱,仿佛怀中抱着的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蘅儿,我是在做梦吗?大神官说你怀有身孕……”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有孩子。
蘅芜笃定点头,眼里泪光闪闪:“你没听错,夫君,我们又有孩子了。”
人生百态在殿内上演。
丛云神色平静,垂眸遮住眼底的暗涌。
作为两人之前唯一的女儿,绫华攥紧指尖,指甲嵌进肉里也觉不出一丝痛意,她紧紧盯着相拥而泣的父母,脑海里只剩下一种念头——
不可能!
怎么可能!她娘怎么可能怀孕了!
不是说她伤了身子,已经不能生了吗,不是说
只会有她一个孩子吗,她们竟然又有孩子了,那她呢?
巨大的惶恐如潮水将她淹没,窒息的痛苦令她死死抿紧嘴唇,源源不断的凉意彻骨而来。
绫华眼神呆怔,心神恍惚。
夫妻俩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蘅芜抱住女儿,安抚她:“绫华,你放心,你永远是我们最疼爱的女儿。”
绫华缓缓仰头,瞥见她欣喜的容色,终于艰难挤出一抹笑:“我知道,娘亲最疼我了。”
印泽护住妻子半边身子:“别这么激动,都是有身孕的人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劳心伤神。”
“绫华这边有我看顾。”
蘅芜娇羞一笑:“我也没怎么激动嘛。”
被侍女小心搀扶时,蘅芜忍不住轻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直到离开,也没回头再看一眼。
绫华将一切看在眼里,低垂下头,眼中阴郁怨毒张牙舞爪的倾泻。
是啊,最疼爱的女儿。
可他万一是个儿子呢?
父母的反应犹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那个孩子,他还没出生就已经夺走了属于她的宠爱,让父母忘了方才还发誓要疼爱的女儿,长大后岂不是要跟她争夺妖君之位!
不可以!
绝不可以!
……
白皎精神不振地坐在殿外,草木精灵仿佛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扇动着小翅膀在她身边环绕。
脚步声钻入耳膜,白皎下意识抬头,是丛云。
这一瞬间,他竟然猜到她的想法,是在挂心紫川吗?
丛云抿紧薄唇,本欲说起紫川,忽地想起他如今已经是绫华的护卫,紧皱的眉心微微舒展,已经没有提他的必要。
无论如何,事情到此为止。
“皎皎。”他走过去,坐在她身侧,忽然说到:“我今日为蘅芜诊出了喜脉。”
白皎抬头看他。
正对上一双狭长凤眸,携裹着滚烫情潮,深黑的瞳孔映出她的轮廓,男人沉沉的声音在耳畔想起:“我想告诉你那天的答案。”
“我将一直站在你身侧。”
他无比后悔自己的犹豫不决,以至于险些铸成大错,幸好,上天眷顾他,一切还能挽回。
白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舔了舔唇:“你想怎样?”
丛云轻笑一声,目光如燃烧的火炬,炙热又坦诚:“只要皎皎想做的一切,我都会为你达成。”
正如白皎预料的那样,蘅芜怀孕后便成为重点照顾对象,印泽对她以及腹中的孩子有多期待照顾,绫华便有多着急。
她恨不得马上找到帝流浆。
为此,她不惜疯狂骚扰那位大人,只为能让她尽快恢复健康。
对方毫无回应。
但她运气很不错。
有妖族揭下悬赏,将自己知道的帝流浆消息告知妖君,很快,丛云便要带着白皎前往望月川。
印泽妖君十分震惊,他没想过,只是一个帝流浆,竟然要劳动大神官亲自去找。
实际上,丛云是为了和白皎离开这里,避开紫川,他始终坚信,当初皎皎和他亲近,是他主动勾引的皎皎!
皎皎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
定是紫川心机深沉,诱骗了皎皎,如果一直留在王都,他一定会制造机会,倒不如借此机会带皎皎离开。
他们离开王都,紫川便是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追来!
况且——
丛云眸光闪烁,眼底漾起柔和笑意,白皎正准备上车,瞥见他的笑容,动作微滞,反应过来后双颊绯红,嗔怪地瞪他:“师父,你在想什么,笑得好奇怪呀。”
丛云勾起唇角,并不搭话,继续朝她伸手:“皎皎,别分心,抓住我的手。”
白皎正要回答,身后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
“大神官,神女殿下。”
男人一袭暗色对襟袍服,身姿笔挺,此时正微微倾身,垂下一双眼眸,淡声道:“紫川奉君上之命,陪同大神官与神女殿下一起前往望月川。”
白皎:“……”
丛云眉心骤跳,继而拧成一团,深黑如漩涡的眼瞳照示他此刻不虞的心情,漾着笑意的唇角,也在顷刻抿得笔直。
想杀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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