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家书抵万金(二)(2 / 2)

小师弟 风歌且行 23020 字 12个月前

六月十四日,不辞春所有百姓聚于城尾。

那是蔚为壮观的场景,哭声几乎将宋小河给淹没,所有人背着行囊,哭红了脸,与选择留下的男人们道别。

苦苦哀求的声音直至现在仍旧不断,但决心留下的男人们十分坚定,有的叮嘱妻子照顾

() 好孩子,有的叮嘱父母好好活着,总之这一场死别,让宋小河这个局外之人都受到了直击内心的震撼。

战争,给原本安宁祥和的百姓带来了灭顶之灾,让他们不得已舍弃故土,另寻生路。

阿竹站在人群中,她没有可以告别的亲人,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安静的。

云馥的高热还没好,脸颊殷红,整个人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她却抓着云尘的手不放,来到阿竹面前时,她的眉眼间满是欣喜,笑得像个孩子,对她道:“阿竹,我娘说要跟我们一起走。”

阿竹看了身旁的云尘一眼,“将军若是能与我们一起,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云尘摸了摸云馥的脑袋,没有多说。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一场分离如此的难舍,正是因为很多人心中清楚,此次一别,日后怕不会再见了。

城中必须留下人抵御敌军,若是敌军前来发现这是一座空城,很容易就能沿着山谷,寻找到逃亡的百姓,届时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

但若是将士和城中的男人在此死守,哪怕此一战是死局,也会让敌军元气大伤,在此处修整许久,这才给逃走的人争了一条活路。

众人哭喊够了,在云尘强硬的命令下,开始启程翻山。

白刃交予前,视死若生者乃烈士也。

战争来临时,总有人要站出来扛起重任,担起大梁,哪怕明知是死,哪怕畏惧,也绝不后退。

阿竹走到半途,回头看了一眼。

山脚下的男人站成一排,沉默地目送着父母妻儿的远离,山上人的每一次回头,都会让他们掉一滴眼泪。

为牵挂,为死别。

宋小河心口闷得厉害,喘不过气地难受着。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程,队伍之中哭声都未平息。云馥本就高热,又走了许久的路,身体已然有些支撑不住,云尘便背着她走,嘴上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在一众哭声之中尤其明显。

走在身边的阿竹自然也能听见。

那是一段绵绵婉转的曲调,悠长而安宁,似将无数温柔的呢喃融入了曲子中,亦饱含爱意。

不知怎么的,面对着方才那悲壮的分离场面阿竹都没什么反应,此刻听到这柔和的小曲儿,却低头落泪了。

宋小河感觉到视线模糊,豆大的眼泪无声地落下,又很快被阿竹给擦去,连哭都是无声的。

走到后来,云尘见云馥睡着了,便唤来一个婢女,将云馥小心翼翼地换到了婢女的背上。

云馥的手原本搂住了云尘的脖子,还将十指相互扣住,约莫就是怕母亲在自己睡着之后离开。

但她病得重,意识昏沉,扣在一起的手指很轻易被拉开了,到底是没能留住母亲。

阿竹看在眼里,也没说话。

是了,云馥与母亲的道别是悄无声息的,她甚至还在睡梦里,并不知道母亲要离开,回到城中去,与城中的士兵和百姓们一同守城。

宋小河觉得在这一刻,谜底算是揭开了。

云尘并没有随着这些百姓逃离,更没有带着士兵弃城,她最终还是会回去,是以那些书上记载的,口口相传的,都是假的。

是颠倒黑白的污蔑,是莫须有的抹黑,是对云尘的恶意折辱。

云尘拉着阿竹走到了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折起来的纸,随后递给她,“阿竹,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烦你。”

阿竹道:“将军但说无妨。”

云尘道:“这是城中的地图,我在城中各处埋下了极其重要的东西,具体地点在图上都圈出来,你将此物好好保管,日后若有机会再回城中来看一看,将那些东西挖出来。”

阿竹:“那些东西,是什么?”

宋小河在心里也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有些紧张,飞快在脑中猜测着埋着的到底什么东西。

是钱财吗?还是她留给云馥的东西,亦或是什么军中秘密信件之类的……

只见云尘眸光轻动,慢声道:“乃是我手下七千士兵的家书。”

阿竹怔然,久久不言。

宋小河的心口像是又被钝刀磨了一下,这些过往沉痛到她喘不过气,也不知道是阿竹的情绪感染了她,连带着她的心脏也疼得厉害。

云尘的面色却极是淡然,低声道:“我无法再带他们回到故乡,便让他们写了家书,分地埋藏,若是你日后找到安稳之地落了脚,待这里的战争平定之后,你再带人回来将家书挖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可好?”

“这是一桩麻烦事,不过眼下我已没有旁人能够交托,希望阿竹能答应我。”

宋小河见过这种淡然的神色,在谢归的脸上,在师伯的脸上。

那是一种从容赴死的表情。

云尘已经知晓已经来不及等援军到来了,这一战乃是必死之战,她手下的那些年轻士兵们,将再也无法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

这封家书,也会成为他们与亲人最后的离别之言。

阿竹攥着那张地图,点头应了。

云尘笑了笑,像个慈爱的母亲,也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声道:“日后你跟舒窈一起,可要好好生活,健康长大。”

“我……我怕是看不到舒窈长大的模样了,来此地前,我担心她在家中受别人欺负才给带在身边,却不料她在这边也吃了不少苦,最终还要逃荒而去。”云尘说到这里,眸光揉进了春水,温柔得泛起涟漪,湿润了睫毛,“这些年来我始终对不起她,怎么补偿也于事无补,而今临别前又骗了她,或许她此生不会再原谅我……”

她一度哽咽,话说不下去,转过身用手掌擦了两下眼泪,深吸一口气才继续道:“在她醒了之后,你替我告诉舒窈,我此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便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此生已无法偿债,希望来生还能再做母女,让我为今生赎罪。”

阿竹主动牵起了她的手,哭着说:“将军,舒窈不会恨你。”

云尘的

手掌满是皲裂和茧子(),是多年来行军打仗和习武?()?[()]『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做粗活留下的痕迹。

她的手掌没有别的女子柔嫩,却满是力量,将阿竹抱住,轻声道:“你也是个好孩子。”

“走吧。”云尘说:“往前一直走,翻越这座山谷,便是你们的生路,不要回头,也别畏惧,我们会为你们守住身后的路。”

阿竹与其他人一同往前走了,回头看时,云尘还站在原地,眸子里含着泪,遥遥看着云馥。

待第二次回头时,云尘已经离去,挺直的脊背宽阔而硬朗,若顶天立地般高大。

阿竹与众人又往前走了两个时辰,最终在休息的时候,悄悄离去了。

她留下了一封信,交代了这地图的作用和零星两句道别,连带着地图一同塞进了云馥的行李之中,而后在众人都没有注意的时候,她打发了婢女,悄悄往回走。

阿竹选择了回城中。

宋小河也不知道阿竹为何会选择回来。

许是她不想离开这片埋葬了她亲人和生长的故土,又或许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不愿逃亡流浪,总之她回到了城中。

来时的路走了两日,阿竹背着小行李,在山谷中迷路了迷失了两日,回去的路就用了五日,待她回到不辞春的时候,敌军已经行至城门前。

城中所有男人站在街道上,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裳,掰着木板护身,手中则拿什么的都有,斧头镰刀。

没有多余的铠甲和武器,他们力所能及地拿上自己能用来当武器的东西,站在将士的后方。

云尘换上了一身戎装,手中的银枪赫赫生威,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身边则是一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面绣着无比大气的“不辞春”三个字。

灿烂的阳光落下来,将其他士兵的铁甲照得反光,远远望去一片如同波光粼粼的河流,相当壮阔。

所有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严阵以待,视死如归。

身后便是生路,他们深知,多在此处坚持一刻,他们的父母妻儿的生机就多一分。

宋小河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那股悲壮令人骨子里的血液都被点燃。

死,在这里似乎也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

阿竹钻进了别人的房中,挑选一把称手的武器,将床板拆下来往自己身上绑,正当她忙碌时,门口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阿竹?”

她回头,就看见小女孩站在门外,惊喜地对她笑,“你怎么也在这里?哥哥,你快来看,阿竹也在这里!”

随后男孩也跑了过来,见到她无比高兴,跑到她身边来,“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

宋小河心头一跳,竟将这两个孩子给忘记了。

阿竹更是震惊,声音拔高,惊诧道:“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为何没有跟着他们离开?!”

“男子汉都要留下来守城的,我才不走。”长寒说道:“我要跟大家一起守城。”

玉心也道:“哥哥不走,我也不走。”

() 不过几岁大的小孩,并不知道这座城将要面临着什么,他们本就是没人管的孩子,临行前阿竹也将他们忘记,是以所有人都离开时,没人注意这两个孩子留在了这里。

阿竹慌乱而自责,抱着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道歉。

长寒不知道她为何哭泣,喊着玉心一起给她擦眼泪。

阿竹将身上的板子全部拆掉,一手牵了一个孩子,说道:“走,我现在带你们走!”

两个孩子倒没有反抗,乖顺地跟着阿竹走,可刚出了房屋,就听见震耳的号角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大鼓敲响的声音,云尘一声高喝:“放箭!”

敌军已经开始攻城!

已经来不及了,便是现在奋力逃跑,恐怕也带不走这两个孩子了。

阿竹慌乱地对他们道:“去,藏起来,藏得严实一点。”

长寒问:“阿竹是要跟我们玩游戏吗?”

“对,就像我们经常玩的那样。”阿竹抹着眼泪,颤声说:“你们去藏好,我去找你们。”

玉心就说:“万一我们藏得太好,你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不会的。”阿竹说:“我不是每次都能找到你们吗?你们只管往最隐秘的地方藏。”

长寒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不开心,我们陪你玩游戏,我现在就去藏!”

说完,他拉了妹妹一把,转身就跑走了。

玉心跟了几步,却突然回头,用墨黑的眼睛盯着她,稚声问:“阿竹,你还会回来找我们吗?”

“当然会。”阿竹勉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一定会去找你们。”

玉心点点头,然后追着哥哥的脚步跑了。

战鼓越敲越密集,号角声传出老远,城墙上的士兵前后替换,不断朝下面射箭。

可城中的武器储备本就有限,云尘下令点燃了城墙上的火油,火焰沿着高大的城墙往下飞快地燃起来,哀嚎声四起,阻挡了一部分想要爬云梯的敌军。

云尘持着银枪,从城墙上下来,身上的铠甲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神色严峻,双眸凌厉无比,站在所有士兵前头,大声吼道:“南延的将士们,我们为何而战!”

“保家卫国,南延昌盛!”众人高举铁刃,齐齐回答,声音震彻云霄。

“好!”云尘气吞山河一般高声道:“开城门!南延的将士,随我出城迎敌!”

号角齐响,沉重高大的城门被打开,将士们大喊着:“杀啊!”

他们一涌而出,而守在城中的男人们则按照云尘的吩咐,在他们出城之后又将城门给关上,门闩浇灌了铁水,生生焊死。

城门外的厮杀声响起,刀剑碰撞,铁甲叮当作响,痛嚎声不绝于耳。

城内的百姓们沉默着,压抑的哭声连城一片。

如此壮烈的场景,给宋小河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

阿竹从小路跑到城墙下,趁着别人不注意,沿着台阶

上了城墙。

烈火仍旧在燃烧,墙头上都是炙热的气息,往外一看,血已经流了满地。

敌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在城门前的旷野站得密密麻麻,单凭数量就远远超过了云尘手下的七千士兵。

云尘的一杆银枪在人群中飞舞,即便是身着重甲的她,身姿依旧轻盈迅捷,出手没有多余的招数,皆是直奔性命而去。

她在烈阳下不断翻飞,眨眼间就取了十数人的性命,如此厉害的身手,乃是当之无愧的将军。

南延的将士奋勇杀敌,死守城门,敌军如飞蝗一般,一波又一波地不断涌上来。

刀刃砍卷了,铁甲碎裂了,他们接连倒下。

死亡当前,本能的恐惧将他们淹没,敌我悬殊的绝望笼罩了每一个人。

阿竹捡起地上的鼓棒,奋力地开始敲起大鼓。

“咚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传了老远,她用力挥舞着双臂,用尽全力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出去,希望战场上厮杀的南延将士们听见之后能够重燃斗志。

这仿佛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战鼓的响起,让原本呈现出疲态的将士们再次奋起,他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不惧身上的伤口,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刀,只想着在死之前多带走一条敌人的性命。

阿竹的战鼓越来越响亮,底下的士兵越战越勇,血水淌了满地,泡红了这片原本安宁祥和的土地。

一支箭从远处飞来,正正扎在阿竹身上。

宋小河感知不到疼痛,也不知这支箭扎在了什么位置,她只看见阿竹用尽所有力气敲了最后一声鼓,随后攥着手中的鼓棒,从城墙之上翻落下去。

极速坠落的瞬间,所有声音在同一时刻消失,眼前再次被黑暗取代。

宋小河知道,这趟残忍的旅程,终于结束了。

“阿竹。”

云馥的声音传来。

宋小河猛地睁开双眼,从虚无的幻影中脱离,她浑身都在颤抖着,双腿发软。

面前是云馥和步时鸢,无头将军立在云馥身侧,仍被她牵着手。

她们的背后,则是漫山遍野的灯火,那里站着密密麻麻的各门派弟子。

光照之下,是尸骨遍地,满目疮痍的不辞春。

沈溪山是唯一站在她身边的人。

他抬手,轻轻地将宋小河落下的眼泪擦去,低声问:“怎么哭得那么伤心?”

宋小河痛苦得难以忍耐,用急促的呼吸平复着情绪,下意识捧着他的手,往他掌心里蹭,寻求安慰地呜咽道:“沈溪山,我好难过呜呜。”

沈溪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住,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于是轻声哄她,“不要为了往事难过,宋小河。那些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

“阿竹。”云馥在这时候打断二人的亲昵,淡声道:“你可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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