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行辕大门忽然从外打开,大队兵马带着火杖涌入,一人越众而出,笑着问:“崔将军
要让他们去何处?”
竟是赵王。
说完,赵王拊掌而笑,冷哼:“看来苏尚书与韩阁老判断的不错,此处果然有与反贼勾结的‘乱臣贼子’呢。”
李梧一愣:“苏尚书……”
雍临却无丝毫意外,时至今日,很多事情他皆已看穿看透。
赵王已吩咐:“来人,将这些反贼全部拿下!”
玄虎卫呼啦涌上。
雍临和李梧立刻要拔刀相迎。
崔灏忽然发出悲凉一笑:“有了韩莳芳这个师父,我这个义父在他眼里,当真也算不得什么了。”
语罢,崔灏手中已多了一杆寒光烁烁的长枪,崔灏大喝一声,一枪荡平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玄虎卫,与另二人道:“快走!”
——
城门楼上。
乌压压的叛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再往前一步,就会越过安全界限。
顾凌洲抬手,早已就位的弓弩手立刻准备缓缓拉开弩架。
这时,下方大军忽分开道路,一骑缓缓而出,马上人拉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雅少年面孔。
顾凌洲倏地一怔。
杨清则目间一喜。
站在一侧的苏文卿则挑眉,缓缓捏紧了拳,露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他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在这座城门楼下,他曾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也永远忘不了,那位恩师,对他如何狠绝无情,竟当着众人面,与他当众断绝关系。
而这一世,同样的场景,将要承受那一切的,变成了其他人。
下方,卫瑾瑜翻身下马,长身而立,朝着顾凌洲所在,恭敬施一礼。
顾凌洲已恢复常色,问:“你是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么?”
卫瑾瑜抬眸,道:“兴许在阁老眼里,瑾瑜所行所为,是乱臣贼子,然于公于私,瑾瑜自问问心无愧,阁老便能确定,您所坚持的,一定是对的么?”
城门楼上众人齐齐变色。
因他们还没见过哪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顾凌洲说话。
即使对方曾是顾氏弟子。
苏文卿低声道:“阁老,此乱贼能言善辩,多半又在妖言惑众,不如立刻命弓弩手射杀,免得——他玷污了阁老声名。”
苏文卿显然是指卫瑾瑜曾是顾氏弟子,却当众忤逆犯上,目无师长。
弓弩手显然也做好了准备。
出乎众人意料,顾凌洲却道:“不许射杀,让他说。”
卫瑾瑜:“阁老忠君爱国,举世皆知,然而阁老所忠之君,当真值得阁老效忠么?阁老所忠的大渊,当真是阁老希望看到的大渊么?”
“阁老可知,站在我身后的这些所谓‘叛军’,他们也是大渊军队,大渊子民,他们甚至有半数,都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而被这残酷肮脏的世道活生生逼成流民、义军,而在大渊各地,还有数不清的食不饱腹、流离失所的难民流民,揭竿而起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
人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死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是无人知道的地方。”
“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普通人,为何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杀到上京,将自己变成乱臣贼子?”
卫瑾瑜自然没有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改变顾凌洲心意。
顾氏的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上一世,顾凌洲未必没有看到大渊的残破、腐朽与疮痍,可顾凌洲依旧选择殉城而亡,和这座腐朽的王朝同生共死,以不负那个“忠”字。
但他知道,顾凌洲到底和朝堂上脑满肥肠蝇营狗苟只在乎一己私利的权贵和昏官不同。
顾凌洲心中有百姓,他的话,一定能让顾凌洲正视这些叛军。
他说这些,只是想尽可能多的给谢琅多争取一些时间。
——
而此刻,与东城门遥遥相对的西城门外,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厮杀。
西城门的守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谢琅竟会选择从防守最牢固的西城门开始攻城之路。
虽然朝廷也在此处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和与东城门相比,到底弱了一些。因为谢琅亲自上阵,带着一队亲卫借夜色掩护,鬼魅一般凭绳索攀上城墙,破坏了大半弩架,西城门作为上京最固若金汤的城门,几乎没来得及发挥优势,便陷入了与叛军惨烈的争夺战。
谢琅所带皆是精锐。
这些西北战场上淬炼出的血屠之兵,自然也非上京城里根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几个敌人的娇兵蛋子能比。
而在血光冲天、双方厮杀正激烈时,一队混在大渊正规军中的士兵,竟然临阵反派,从内打开了城门……
杀气正烈的叛军势如破竹,直接从西城门长驱直入!
“阁老,西城门被攻破,叛军入城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顾凌洲面前。
包括杨清与苏文卿在内,所有城门守将面色大变!
——
叛军入城,直接围了皇宫。
宫人四散奔逃,百官也几个愿意守在皇帝身边,与皇帝共生死,都跌跌撞撞从殿中奔出,各寻出路。
然而宫门已经被围,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皇宫一片混乱。
天盛帝被两个宫人护着,到了太仪殿内殿,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连曹德海这个号称忠心耿耿的内侍竟也不见了踪影。
天盛帝露出扭曲的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直沉默立在他身侧,唯一一个始终跟随在他身边、不曾弃他而去的人影。
“梁音。”
皇帝笑了声。
“朕便知道,满朝文武,只有你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有信错你。”
两个宫人跪在一边,听到这话,纷纷黯然神伤。
是啊,谁不知道,梁音梁尚书曾不顾性命,为陛下吮吸蛇毒。
论起对陛下忠心,的确无人超得过梁尚书。
“陛下手受了伤,去取包扎之物来。”
梁音吩咐。
两个宫人一起退下。
天盛帝拍了拍身侧:“爱卿,坐。”
梁音眉低垂,脸半隐在昏暗处,没有动。
天盛帝不解抬头:“爱卿怎么了?”
梁音没什么表情道:“陛下错了。”
“什么?”
梁音没有回答,而是道:“臣去了一趟凤阁。”
天盛帝不明白这位心腹臣子为何突然提起此节,便道:“爱卿也有意入主凤阁么?爱卿放心,有顾阁老在,叛贼不可能轻易攻破皇宫,等平了叛乱,朕便让爱卿入阁。”
梁音继续以平平的语调道:“臣去了凤阁,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处被封死的暗门。暗门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沟痕,陛下,若臣没猜错,那就是长公主留下血迹的地方吧。”
天盛帝看梁音的眼神如看厉鬼。
“爱卿,你——”
“陛下,你错了。”
梁音终于抬起眼。
那双素来如古井一般的眼睛,此刻一片黢黑,如地狱里的恶鬼。
“臣,从来不曾忠君。”
“臣,也从来没有忠于您。”
天盛帝一愣,下意识后退几步,强笑道:“爱卿这是何意?爱卿在与朕开玩笑吧?爱卿若不忠于朕,当年怎会冒死为朕吮吸蛇毒?!”
梁音悲凉笑了起来。
“陛下想知道么?”
“那臣告诉你,那是因为,当时长公主要替您吸毒,臣不忍长公主以身犯险,才强揽了这差事。”
“陛下,真正想冒死救您性命的,是被您亲手杀害的长公主啊。”
天盛帝脸色终于大变。
“你——你——”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长姐他分明一直想将朕取而代之,她根本从未将朕放在眼里。陆允安、卫晏,还有朝中那些臣子,他们眼中也都只有长姐,而从无朕。朕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而已,朕便应该做一个傀儡么?!”
皇帝几乎咬牙切齿道。
梁音一步步逼近:“陛下感到不公不平,为何从未想过,若无长公主,您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感到不公不平,怎么在长公主被世家刁难、维护你们萧氏皇族尊严时,从不曾挺身而出。”
“陛下,您虽为天子,却连一个女子都不如啊。”
“陛下这样自私卑劣者,怎会明白长公主的高风亮节。”
天盛帝额角青筋暴涨,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
梁音已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以冰冷审判的目光道:“陛下,您欠长公主殿下的,就让臣来替她讨回吧。”
烛火闪动,将文士身影拉得缓长。
——
城中激战一直持续到天亮。
玄虎卫昔日毕竟曾归谢琅统领,见抵抗不过,一部分直接在两个副帅的
带领下缴械投降。
剩余的兵马司兵马则和锦衣卫、韩莳芳和其他裴氏官员一道,护着赵王且战且退。
没错,雍王一死,卫氏败落,韩莳芳立刻和裴氏握手言和,转而支持赵王这个唯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城门都已攻破,宫门于谢琅而言不过摆设而已。
谢琅一声令下,直接带领大军包围了太仪殿。
没能逃走的百官与赵王、裴行简、韩莳芳等人一道站在丹墀前,与大军对峙。
韩莳芳道:“京营还要大批援军正在赶来,各地勤王军队亦已在路上,谢琅,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有活路么?现在缴械投降,陛下看在谢氏与你父亲的面上,未必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有劳韩阁老还记挂着我们谢氏了。”
谢琅凉凉一笑。
“以后如何未可知,至少现在,我这个乱臣贼子,能压得诸位抬不起头,无路可逃。”
众官员脸色再度一变。
东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这时,太仪殿殿门缓缓从内开启。
梁音身穿二品尚书服,独自一人自殿内步出。
众人皆看向他。
因梁音不党不群,出了名的木头一根,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世家大族素来看不顺眼此人,其他官员也不爱与他结交。
昨夜兵荒马乱,旁人都在寻出路,只有梁音一人守着皇帝。
实在愚忠得厉害!
众人不解,他此时出来作甚。
梁音自袖间取出一副明黄卷轴。
在众人或困惑或惊疑的注视下,高高举起,环视四方,道:“陛下已于方才驾崩,崩逝前留下罪己诏兼遗诏一封,陛下曰,朕忘恩负义,联合奸佞谋害长姐,罪不容赦,德行败坏,不配为君。”
“特诏,传位于长姐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萧氏瑾瑜,以赎朕之罪孽。”
梁音每念一句,包括韩莳芳、裴行简等官员在内一干官员,脸色便大变一分,甚至可称遽变。
等念到最后,一道声音怒道:“这不可能。”
是赵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