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组织的保证一向相当有效率。到签署协议后的第三天下午,一批不知何处来的施工人员便四处搭建警告标识,隔断了林貌家门前的公路。他们宣称此处发现了“罕见的地质问题”,需要进行极为谨慎的处理,将所有往来的车辆都劝入了紧急开辟的临时通道,腾出了极为空旷的空间,初步完成封锁。
到下午三点,通往两界的“门”再次打开,并伸展为直径三米的空洞,将往来的马路一刀截断。以此空洞为界限,截然划分出两条路径,左面是郁郁苍苍近乎于原始的中古时代长安郊外,右面则是现代都市闪烁辉映的霓虹灯光,其对比之强烈震撼,大概超出于任何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想象。
但并没有人会这奇景震惊。因为穿越的现实限制,往来两界运输物资的车辆做了完全的改装,仅由中央电脑统一操控。这些沉默的运载车辆蜿蜒着排列在马路两侧,等候着逐次穿越大门。而林貌伫立在路边,一一看过起伏高耸的车斗,则真有一种检阅的错觉。
随行在侧的李先生递过来一份清单,为他展示第一批运输的物资。因为双方合约的需求,单子上的名称都相当之温柔平和,特别冠以了“民用”、“农用”等人畜无害的头衔。至于实质嘛……
“根据贵方的需求,我们提前供应了大量的化肥与白糖。”李先生柔声提醒:“请好好保存。”
而今早已过了春耕的季节,大唐索取这一批高度易燃易爆的化肥意欲何为,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心知肚明,才要委婉遮掩。
林貌想了一想,同样委婉的发问:“大唐那边的技术水平毕竟不够。请问这些化肥厂爆炸之后,究竟能有多大的当量——多大的破坏力呢?”
“这恐怕要看使用的情况了。”李先生道:“如果按照标准方式堆填、点燃,那么只需要普通包子的大小,便可以起到等同于地雷的效果……“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强调自己绝非煽动暴力,警告林貌不可非法使用物资。而大手子亦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聆听多次的套话,抬头远望公路上蜿蜒如长蛇的车队。
现代世界的运输能力超乎了贞观君臣最为狂野的想象,仅仅是仓促预备后的第一次运输,便可以一口气向中古时代的长安投放将近千吨的物资,数量之庞大实已无可想象。即使朝廷已经竭尽全力,开放了“门”另一侧所准备的一切空余仓库,但仅仅是负责装卸、协调物资,也让主理此事的几位宰相头大如斗,不堪忍受。
对于长久处于物资绝对匮乏的古代人而言,想象那种满坑满谷壅塞至无可计算的生产力,还是太过艰难了。
原本组织上还提供了充足的时间,供朝廷检查样品;但陛下深思熟虑,终究拒绝。一面是相信对方的职业水准,另一面也是知道大唐的情况,即使真敞开了随意查验,也是摸不到点上的。
……不过,货物质量可以绝对相信,有些事情却非要打探清楚不可。
林长史思索片刻,回头向李先生柔和一笑,极尽亲热
:
“事情料理得这么好,真是辛苦李先生了。”
“份内的责任而已,哪里谈辛苦?”
“辛苦不辛苦,朝廷都是铭刻于心,绝不敢稍有忘怀。”林貌停了一停:“为表谢意,朝廷打算馈赠一些礼物——当然,朝廷知道公职人员的规定,不会赠送什么奢侈昂贵的礼物,所以便由陛下手书了一幅扇面,聊表心意。”
说罢,他从腰中抽出一把竹制的折扇,双手奉了上去。
堂堂朝廷的赠礼,居然只是一把素面题字的折扇,大概无论在任何层面,都能算寒酸之至。但李先生扫过一眼,脸色却不觉郑重了:
“如此殷殷情意,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他缓声道:“但这毕竟太贵重——”
“贵重?只是随意手书的折扇,怎么会贵重呢?”林貌立刻道:“在下查过了相关规定,这种礼物并不在限制范围以内喔,只是小小的心意而已。”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脸色忽变。他回忆历年以来的规章制度,猛然发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bug——依照虚拟组织“天人之誓”的原则,他们绝不能公开承认这经由玄法而穿越两界的秘境,因此亦绝不能承认此扇面出自李二陛下的“飞白”。失去了这一层身份加持,这扇面就不过是普通书法高手惠赠的礼物而已;或许笔法精妙绝伦,但如何谈得上“贵重”呢?
卧槽,这情况可超纲了呀!
显然,苛责一个普适的规则考虑如此诡秘罕见的情况,实在也是强人所难。李先生只能勉强解释:
“毕竟是墨宝,不大合适……”
林貌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抽出了两张白纸。同样是陛下亲笔,笔墨纵横、框架飘逸;写的却是寄给刘丽刘博士与李哲的两封书信;因为近日朝廷事务繁忙,陛下与房相公无暇分身,因此只能通知两位暂时中断寄养,并劝他们退掉刚定的猫抓板猫薄荷之类。
信件内容相当普通,但搭配上皇帝那可供装裱的书法,那种形式与本质的冲突未免就过于戏剧化了——杨凝式食韭花即兴赋文,文章号为《韭花帖》;而陛下精心撰写的这一封通知,大概也可以号为《猫抓板帖》?
无论如何,称呼《猫抓板贴》、《猫薄荷帖》为墨宝似乎都有些怪异了。李先生只能保持缄默。
林貌向前一步,趁热打铁:
“李先生,这是馈送给组织整体的礼物,而非指定给个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违规吧?再说,有此先例,双方也可以做更深入的合作呀……”
他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
“李先生,如果陛下调理得当,那延绵数十年后,便正是初唐文学的盛世——难道组织上不想见识见识初唐四杰吗?我听说,组织现在也规划有不少宏伟高远、人力难及的工程,召集举世瞩目的盛会,如此辉煌灿烂的伟业,怎么能没有盛世之词章点缀?——想一想,如果盛会中能邀王勃至现场一游,顺便题个序什么的……“
李先生倒吸一口凉气,眼镜镜片都在发颤。
林长史声音柔和,以轻缓而温和的姿态,断然下了最后的砝码:
“——先生不妨想象一下,若是有王勃作序,褚遂良名笔,这名家联袂、文采风流的派头,纵使千年以降,还有谁能比得上?这样一份光辉荣耀,才配得上众多举世无双的盛事呐!”
“李先生,滕王阁名垂千古,难道是因为风景秀丽吗?!”
李先生的镜片终于不再发颤了,他长长吐出酝酿已久的浊气,眼神中闪出坚毅之至的光芒。
“……你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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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重礼有效,已然轰开组织的心防,林貌亦不再掩饰。
“朝廷希望得到情报。”他道:“有关突厥的情报,高句丽的情报、南诏的情报,越多越好,最好还有详尽的分析。”
历史学家比任何一个皇帝都更了解他的国度。或许大唐身在局中,有独一无二的体验优势,但后世历史学家连番考古,推敲至细,却能在某些精妙的细节中超越古人朦胧的认知。
……毕竟吧,大唐的探子再厉害,总不能刨开突厥贵族的陵墓,自陪葬品中窥伺他们笃信不易的心灵世界、无遮无掩的精神信仰吧?后世充分而详细的资料分析,同样是极为重要的补充。
李先生哼了一声,面色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