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们三人那天在休息室的对话可以看得出来,三人看似表面的和解,其实有着非常大的漏洞。
这个漏洞就是福婶。
她并没有从张叔那里得到什么,却又不得不因为当年的那个秘密和阿全的安危被迫守口如瓶。
福婶孤注一掷来到城里,就是奔着富足的生活来的。
在张叔的威逼利诱之下,继续与福叔生活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但如果卢旭能给出更优厚的条件……福婶应该非常容易倒戈。
于是卢旭悄悄将福婶约了出来,地点还是定在《慢行》庆功宴的那个高级酒店,他点了满满一大桌丰盛的酒席,只让福婶一个人享用。
福婶看着满桌子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眼睛都亮了。
说实话虽然福叔表面上没有计较她当初背叛的事情,但是拿到张叔的钱之后,福叔始终提防着福婶,对阿全也不如往日那么尽心了。
每个月只给她两千块的生活费,她还得当牛做马洗衣做饭,阿全想吃个巧克力福叔都舍不得给买。
在他潜意识里始终觉得福婶如果有了钱还是会背叛他,而他们的儿子阿全也并不是他的血脉,总有一日会离他而去。
他必须把经济大权捏在手里。
所以福婶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
别说这些见都没见过
() 的山珍了,平时买个肉她都得掂量掂量。
还当是卢旭良心大发,福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嘱咐卢旭:“你让人去吧你阿全弟弟接过来吧?那天你们聚餐他不是进医院了嘛,这些好吃的也没吃上……”
卢旭轻笑:“以后有的是机会。”
“不过在此之前呢,你必须诚实地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做到,以后我经纪人的位置就是你的了,也就是说……”卢旭凑近了点,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以后我都听你的。”
福婶正衔着半只鸭腿,嘴巴都震惊到不会咀嚼了。
目瞪口呆地回望着他:“你你你说什么?你不让你张叔……做经纪人了吗?”
卢旭平静道:“因为我发现他曾经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
在福婶震惊的目光中,卢旭面无表情地诈他:“没错,当年的那件事情他早就跟我说过了,而且他说,都是因为你们才让他不得已那么做的。整个平洼村都有错,只有他……是无辜的。”
福婶一听立马就炸了:“什么叫都是我们的责任?!坏事明明都是他干的!我们拿枪口抵着他让他去欺负你娘了吗?!”
震惊、惊慌、如坠冰窟的一个答案。
一个颠覆他整个人生认知和信任的答案。
卢旭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但他还是努力维持着镇定,用自己超出常人的演技掩饰着内心的愤怒和悲伤,只为从福婶的口中套出更多答案。
“所以呢?你们没有让他欺负她,不是也没有阻止吗?”卢旭根据自己的判断和猜测继续说着,“你们都是帮凶——”
福婶脸色明显惶然了许多。
她悄悄观察着卢旭的表情,极力在为自己辩解:“他们其他人……其他人都知道的,有些还看到了,但是我一开始不知道的……”
“你想想啊,我要知道我还能被他骗吗?我也是后来……后来迫不得已……”
卢旭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闪烁,手指紧握成拳:“你只要告诉我最后一件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我出生……之前?还是之后?”
福婶愣了一下。
卢旭能这么问,显然是不清楚其中的细节。
可她又被刚刚卢旭开出的条件所惑,如果卢旭真的因为这件事憎恨张叔,然后让她来做经纪人的话,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卢旭的钱都能被揣进她的腰包?
可卢旭真的会这么做吗?
福婶惴惴不安,又试着探了探底:“你刚刚说让我做经纪人……是真的吗?”
“真的。”
卢旭已经不在乎将来会发生什么了,他只想尽快搞清楚当初的真相:“只要你说出当年最真实的答案。”
于是福婶在利诱之下,还是说出了一些真相。
虽然删删减减,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再结合卢旭这些年的观察和了解,已经足以拼凑出一个残忍的真相。
他的身上流淌着张叔的血。
他根本不是母亲当年与外乡人恋爱生下的孩子,而是村长强-奸了她之后被迫生下的孽种。
当年下乡支教的卢家父母因为泥石流去世之后,年仅十五岁的卢雪纯大受打击,情绪一度有些抑郁。
而姓张的混蛋借着村长的名义安抚探望,实则是兽-性大发强-奸了卢雪纯。
他每一次都会借着帮扶的理由来到卢家,然后对卢雪纯实施侵犯,卢雪纯哭喊过、求助过,但整个平洼村……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她。
本就陷入抑郁症的困境,再加上被欺辱,卢雪纯的精神很快就出现了问题。
然而姓张的非但不收手,反而觉得这种情况下的欺辱好像来的更容易了。
直到姓张的老婆发现,到卢家大闹了一场,狠狠地打了卢雪纯一顿,至此……整个平洼村,人尽皆知。
但两百多号村民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卢雪纯说一句公道话。
或是忌惮村长的势力,或是他们早就在贫瘠的生产条件下泯灭了人性,村长的威逼利诱和引导让他们开始颠倒是非,纷纷对村长当年做过的事情绝口不提,只说是卢雪纯自己不检点。
直到后来卢雪纯大了肚子,那些传言就愈演愈烈了。
所以卢旭的整个童年都是孤苦悲惨的。
那些口口声声说帮扶过他们卢家的村邻,实际上根本就是他母亲被迫害时袖手旁观的帮凶。
打发了福婶,强撑着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
他悲痛欲绝,将自己所在卫生间里放声痛哭。
可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向面前的镜子,他怕他控制不住地将镜面打碎。
曾经觉得阿全与姓张的眉眼相似,可如今仔细回想……他自己的眉毛、眼鼻,不也一样与那个禽-兽无比相像吗?
卢旭悲痛地在酒店洗手间的地板上坐了一-夜。
恍惚中,他终于想明白一个道理。
他其实和平洼村的所有村民一样,都是加害者。
没有人是无辜的,每一个人……都是造成母亲悲剧的帮凶。
所以……每一个人,都要承受应有的代价。
想清楚了这一点,卢旭深吸了一口气,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
用水龙头里的温水洗了把脸,温暖的感觉让他有些陌生。
他从小就没有体会过温暖,所有以为的温暖……其实都是他亲口吃下的毒-药,只不过是毒法时麻-痹-的幻觉罢了。
直到今天,毒终于解了。
卢旭回到家洗了澡,将自己收拾整齐,然后去商场买了一大堆母亲喜欢的食物,又去银行把自己的财产规整规整——
虽然大部分钱都被姓张的弄走了,但他名下的房产、还有《慢行》的尾款等等,加起来也有两千五百万。
卢旭找了专业的律师团队做了财产公证,将自己名下所有的财产都转移给卢雪纯,并且为她在疗养中心续费了七十年。
做好一切准备,他请了病假放下
今天的工作,去疗养院见卢雪纯。
卢雪纯不过三十多岁,精神疾病患者的世界很单纯,所以她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很不错,人也显得很年轻。
但她的世界却始终是沉默的。
她会独立吃饭、睡觉,但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就只会望着窗外发呆。
从前在平洼村时,她喜欢望着房顶发呆,而现在住在温馨舒适的疗养院里,她这个习惯并没有改变。
她就像一株美丽、却失去生命力的植物,丧失了属于人类思考的能力。
从前卢旭每次来探望她时,更多的心情是心疼。
可这一次他却是带着满满的愧疚而来。
他跪在卢雪纯面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趴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
“对不起。”
妈妈。
这一声天下最亲昵的称谓他曾经呼唤了无数次,尽管每一次都得不到回应,尽管小的时候他会因此而对母亲的置之不理产生埋怨,可到了今天,他竟然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原来她曾经的避而不答并不是她的错,原来他才是那个最不应该埋怨她的人。
身体里流淌着污秽血液的他……根本没有资格叫她一声母亲。
卢旭没有再多做解释,也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计划,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她——
抹干净眼泪,他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房间。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关门离开的瞬间,那个永远只会呆滞坐在窗前的女人僵硬的头颅微微侧了侧,手中卢家父母和卢雪纯一家三口的合照早就被磨损破旧,而就在那张照片划痕最严重的地方,已经被眼泪沾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