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形势压人来给陆压起名还真没错。
此后数日,他既不带着杨婵回西岐城,也不让杨婵自己回去,两个人沿着渭河往东一路自由行走,直到走到滔滔不绝的黄河边才停下旅途。
杨婵坐在船上,从渭河这条清澈的支流路过一块断崖,眼看着整艘船都要从断崖掉下去时,一直东流的船才停了下来。
它停泊在水流湍急的断崖旁,江水飞溅,浸湿了杨婵的衣服,杨婵坐在船尾,转过头,拨开头上遮雨的斗笠,手里还拿着鱼竿,奇道:“怎么停了?”
陆压抬手压住她的斗笠,让她转过头去,专心钓鱼,然后在一旁解释道:“我们到黄河边了。”
杨婵手上安静了好几天的鱼竿终于传出动静,鱼竿顶端微微抖动,杨婵眼中闪过一道利光,看了陆压一眼,陆压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杨婵心下一定,学着陆压平日里钓鱼的样子,等了两刻,等到手里的鱼竿越来越重时,拿住鱼竿往后一挑,江里的鱼便飞了出来。
杨婵第一次钓到鱼,很没准数,飞起来的鱼挂着鱼勾可怜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就是飞不到杨婵手里,杨婵将鱼竿塞在怀里,抬起双手怎么够也够不到,还是陆压伸出手,拿过她手里的渔线,将空中飞摆的鱼拿住了。
杨婵看到手里的鱼,兴奋地把头上的斗笠摘了,又蹦又跳,跳完,她说:“鱼钓到了,你该送我回家了吧?”
陆压拿着手里扑腾的鱼,挑眉,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钓到鱼就放你回去?”
杨婵急了:“你是没说过,但这都几天了,我了无音讯,阿兄和哪吒都会担心的。”
“你放心,你的信儿我早已传到西岐,不至于了无音讯,不过那哪吒倒还真来找你了。”陆压笑了笑,说,“不过他看不到我们,只能追着你的灵气走。”
“现在,嗯,”陆压感受一下周围的灵力,笑道,“好像还跟着呢。”
“看起来阐截一战,有的是人不上心。”
听到哪吒来找,杨婵更着急,喊:“那你还关着我作什么?快把我放出去。”
她学会堵陆压的话了,道:“我俩都熟了,还有什么旧好叙的?!快放我回去。”
“急什么?我又没说过不会放你,”陆压看了看手里的鱼,答非所问,“中午吃鱼吗?”
“不吃!”杨婵站在船尾,问,“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
“不吃也行,反正你现在的身体本来也不是凡人了,饿不死,”陆压一边聊闲,一边说正事,“时机到了就放你。”
“什么时机?”
陆压挑起鱼勾,把怀里的鱼放回了江里,然后那受了伤的鱼继续随波逐流,临到断崖前,顺着飞溅的江水,“噗”地一声掉到浑浊而奔腾的大河里。
陆压撑着腿,站了起来,然后往船头走,杨婵也跟着他一起走,临到船头,往下一看,便能看到千丈断崖,瀑布飞溅,其中鱼虾掉落出来的不知凡几,杨婵往后退了一步,陆压则抓着她
的肩,让她抬头去看辽阔而壮丽的山川,说:“人间在很久之前是一片空白,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什么也没有。”
“而今人间的一切是仿照着仙界而做的,仙界所能有的一切,帝俊都给了人间,女娲甚至以仙族为范本捏出了人,可以说除了稀薄的灵气,人间几乎是仙界的复刻。”
“人间不是自然而得,而是众神故意为之,他们为了一块空白的地界花费了毕生的心血,这是他们的善。然而,造物者们总是带着一种偏狭的控制欲,对被创造的一切心怀悲悯的同时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他们带着低他们一等的心去看被创造的人间……这样的心态几乎没有哪个神仙可以逃离。”
“杨婵,”陆压问她,“你觉得什么是神?”
杨婵皱着眉,冥思苦想,答道:“法力高强,超凡脱俗,潇洒自在,寿命绵长?”
“不是。”陆压解释道,“这世上本没有神,或者说,在人间出现之前,没有神。”
杨婵疑惑。
“儿子成为父亲,便成了神,臣子成为君主,便成了神,凡人修炼成仙,便成了神。”
陆压笑意更深,他说:“拥有了权力,就是神。”
“我不太懂……”
陆压拍了拍她的头,偏过头,温柔地说:“没必要懂。”
“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他顿了顿,笑眼弯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神,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跟我说你做人不做神,但听起来你对做神又很体悟。”杨婵双手抱胸,狐疑地打量着他,眯起眼睛,说,“真奇怪。”
“我是神啊,但我不是神仙,”陆压看着杨婵,说,“我是神仙的神。”
杨婵诧异地扬起眉,沉吟片刻,说:“你果然很奇怪。”
“不仅奇怪,”杨婵顿了顿,强调道,“而且狂妄极了。”
“讨厌吗?”
杨婵歪过头想了想,说:“好像没有,我身边的人都是你这个样子的。”
她掰着指头开始算:“哪吒,阿兄,哦,好像还有我。”
“你们狂多了,我都习惯了。”
陆压哈哈大笑,揉了揉杨婵的脑袋,杨婵抱着头,喊:“才梳好的头!”
杨婵躲到一边,说:“你做你的神,我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时机才到,能把我送回去。”
她也就在乎这个了。
陆压终于给了个准确地答案,他说:“今天吧。”
“今天?!”杨婵难以置信,“这么快?”
“哦?听起来,你不想回去了。”
杨婵生怕他反悔,忙道:“谁说的?!”
“咳咳,我只是惊讶你这么爽快。”
“我不爽快也不行呐,”陆压偏过头,听了一下动静,淡道,“赵公明怕是重整旗鼓又来西岐了。”
杨婵瞪大眼睛,高声喊道:“什么?!!”
她想起这几日跟着陆压一路摸鱼,
什么正事也没干过,一时惊慌失措,被陆压摁下,他问:“急什么?”
杨婵抓住他的袖子,喊:“你说我急什么,你这几天一点正事也不干,你忘了你之前跟人家夸下的海口了!”
“怕什么?”陆压依旧很淡定,他道,“阐截之战连你那本就阐教出身的哪吒小师父都不上心,我们这些外人不上心不是很正常吗?”
“到时候若是晚一点,不过让阐教的弟子多挨两顿打罢了。”说到这,他嗤笑一声,道,“截教满门居高自大,又天真的过分,他们只想给阐教一点教训,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主动出手杀害阐教子弟。”
“阐教管教甚严,几乎不犯杀孽,不过如今嘛,可就不一定了。”
杨婵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陆压一抬手,停在断崖上的船就飞到了空中,朝着西岐的方向一路快速进发,陆压摁住杨婵试图瞎蹦跶的心,说:“元始天尊是个克己复礼的小心眼。”
“……这两个形容词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陆压解释道:“元始和通天师出同门,年少就不和,经常在鸿钧传道的紫霄宫当着无数有头有脸的仙人面前当堂打起来,元始这人是个老古板,很懂规矩,能跟通天当堂经常打起来,可见他有多讨厌通天了。”
“长大了,他们师兄弟三人一起下山降妖除魔,结果只有老君一个人老老实实办差,元始一下山一路追着通天打,直到找不见通天为止。元始是个小心眼,这通天嘛,则是个没分寸的蠢货,他们下山奉命降妖除魔,他却跟一群妖魔混到一起去了,本来妖魔们就是一群为祸人间的杂牌军,随便祸害一下,很容易处理,他混入其中,一不小心混成老大,教的妖魔们有了凝聚力,极有组织性,他们当时干了一票大的,”陆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们一路打入仙人的老巢,昆仑山。”
“当时死了很多仙人,莫名其妙成为头头的通天很快被打为通缉犯。”
“仙界有很多人都在追杀通天,但最后也只有他的死对头元始找到他了,元始在找到他以后就伙同玄女那个老妖婆,把通天抓进了北海。”
“那之后,鸿钧也下山,去了北海,鸿钧为保通天,以身殉道,渡化了女娲补天之后一直弥漫在三界的煞气,并请求三界给通天一条生路。鸿钧弟子满天下,他要为了私心保通天,大家也没办法,何况鸿钧都为了三界死了,也不好再追究他疼爱的小弟子的过错。所以,通天犯下这样的大错依然被放过。”
“可以说,鸿钧之死,通天是有责任的。”
“那这和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很有关系,”陆压说,“元始是道祖唯一的孩子,但因为元始的生母不详,所以,他在昆仑山其实过的并不好。雪上加霜的是,通天出现后,鸿钧对通天十分偏爱,乃至于最后因这位不懂事的小弟子死去,这对元始来说已算得上杀父之仇了。更何况,他跟通天本就因性格迥异,理念相悖,互为死对头,这么一来,那么点嫉
妒和嫌恶的心或许早就变成刻骨的恨意了吧。”
“鸿钧一死,师兄弟就算是决裂了,两个人各立门户,有了阐截二教。”
“这么多年,元始为了始终遵循自己顺天克己的道,压抑着对通天的恨意,屡次斩三尸,他斩了整整几万年,但是这三尸始终斩不尽,”陆压笑道,“心有执念,三尸哪有那么容易除干净,而且也不是每一次下山除三尸都能成功。”
“你是说天尊有一次失败了?”
“不错,”陆压抬手比了个四根指头,同杨婵说,“四十多年前,他又一次下山除三尸时就失败了。”
“斩了数万年的三尸重新滋生,就算是一生克己的元始也难逃心魔。”
“他的心魔是对通天刻骨的恨意,而当仇恨爬满他的心里的时候,他就不能够遵循他的道了,阐教上下一心,唯他是从,他的意志便是阐教的意志。天尊憎恨着通天,憎恨着愿意接纳众多妖魔的截教,那么阐教又怎么可能像曾经安稳度过的数万年一样手下再留情呢?”
“可是,阐教手下不留情,截教手下留情,时间长了,截教的弟子肯定不满,也会开始下杀手的。”
“不错,阐教再杀下去,截教定不会吃这个闷亏,到时候两边就都杀起来了。”陆压笑容满面,一脸期待地说,“截教实力强过阐教,第一个遭殃的一定是如今在战场上的阐教弟子,包括所谓的十二上仙。”
“到时候阐教死了弟子,元始就会下山护犊子,元始下山了通天为了保护弟子也会出岛,当他们下场之时局势就到了收拾不住的地步。”
到那时,作为天下散仙两大源头的阐截二教定会在人间开启一场不亚于涿鹿的战争。
而这一切,在宝莲灯现世认主时就已有了预兆。
“杨婵,”陆压笑着问,“你是想站阐教,还是截教呢?”
杨婵没有做选择,她只是问:“阐截两教在人间打起来,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不止,这一场无关天庭的仙人的内斗会一次性陨落很多神仙,死的干干净净,”陆压弯下腰,笑眯眯地说,“死的你我眼前再没有所谓的神了。”
“不必让他们死。”
陆压闻言,脸上张狂的笑意慢慢散了,他眼睛掀起的波澜又逐渐变成一潭死水,他勾起的唇角慢慢放下来,变成一条平直的线,他看着杨婵,沉默不语。
杨婵看到他这表现,并不惧怕,反倒上前,说:“我不想让他们打起来。”
陆压沉默了很久,在穿过无数朵云,抵达喧嚣的战场上空时,他才直起腰来,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烟尘,冷漠地说:“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阐截二教本就理念相悖,两教教主之间又有几万年都洗不去仇怨,两教之间,必有一战,他们之间的战争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
“可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可以随便让谁赢吗?”
“是啊,让谁赢于我而言当然是很简单的事,但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难的
不是让谁赢,让谁败,而是达成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