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盯着杨婵,山洞里的篝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安静极了。
两人皆呼吸急促,却硬咬着一口气,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哪吒抓住杨婵的下颌,问:“时间还没到,你凭什么走?”
杨婵昂着头,冷道:“时间是我定的,我随口一说,自然想走就走。”
哪吒瞳孔一缩,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随口一说?”
“对。”
哪吒的手滑到杨婵的脖子上,轻轻摁住,他问:“杨婵,你是在耍我吗?”
杨婵眼神落到他抓自己脖子的手上,虽然他即便是失去理智也始终没有将手摁下,但是杨婵还是反问道:“这句话,我该反送给你。”
哪吒一愣。
“哪吒,”她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小弟,徒弟,还是......”她声音变得颤抖,哽咽,“随手捡的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流浪狗?”
哪吒的手立即发烫,他反射性地收回手。
杨婵失去支撑,无力地从石壁上滑跪到地上。
杨婵拼了命地把哽咽咽了回去,委屈却还是在心里翻涌。
她说:“我知道,你救我什么原因也没有,你就是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狂妄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
哪吒救了她是她的恩人,他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不怕麻烦,是她眼里最好的神仙。
她越是喜欢他,就越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就越不甘,然而这种不甘一次又一次地被她忽视。
她是个大麻烦,还有兄长要找,不愿停下旅途,也不会不识好歹的强求与哪吒的姻缘。
她什么也不会说的。
可她还是不甘。
如今这种不甘在哪吒随意对待面前又变成了难以言表的屈辱。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即便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人,但你的随手为之却救了我,我感谢你,你......”
哪吒却颤抖着捂住了她的嘴。
他讨厌杨婵的自知之明,如今也恐惧着她的自知之明。
杨婵说不了话,就无法劝慰饱受屈辱的自己,她看着哪吒,浑圆的杏眼里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杨婵哭了。
哪吒心神顿时大乱,他毫无分寸地急切地去擦杨婵眼边的泪,杨婵却闭上眼,不愿看他了。
哪吒这时才迟迟地道歉,他说:“对不起。”
他又说:“杨婵,说好的时间,不要改了,好不好?”
他
竟然在求她。
他说:“你信守承诺(),好不好?”
杨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说:“哪吒?()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你很讨厌。”
让她低头,让她屈辱,让她只能为之。
因为足够喜欢,所以让她十分讨厌。
哪吒微微一怔,良久,苦道:“我本就讨人厌。”
*
接下来,杨婵从抓取灵气到运用灵气只用了一个月。
然而,她的效果却还是没有哪吒说的那么好。
她披着厚实的大氅,还是脱不下来。
她冷,冷极了。
哪吒说她杂念太多,执念太重,无法心无旁骛地抓住元气,就只有微薄的灵气可以用。
但杨婵好像认命了,她说:“微薄就微薄吧。”
她望着阴沉的天,心觉不详,道:“我想要先下山。”
哪吒沉默着反对,但杨婵抬脚往山下走,他也只能跟着。
杨婵的感觉是对的。
天下大旱,秋收时庄稼歉收,农人手里没有粮食,当冬日里野草、野果以及可以捕到的野兽全部吃完以后,就只能用无法消化的泥土来填饱肚子。
紧接着,无法消化的泥土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一个个痛苦地死在家中,身体已经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肚皮却浑圆硕大。
死去的人会成为新的粮食为自己的家人、族人抑或是乡邻分食,以保活下来的人苟延残喘。
就算是哪吒见此惨状也忍不住皱眉,他知道杨婵怕鬼,走在一边,连忙蒙住她的眼睛。
杨婵却拿下保护她的手,直愣愣地望着这一片片人间烈狱,说:“这不是鬼,这是一群求生不能的人。”
他们路过了许多村子,虽然情况各异,但大致相同,当杨婵胆战心惊、披星戴月地来到她常住的村落时,久久徘徊在村落口,不敢进去。
她和哪吒滞留在村落外,直到朝日将升,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冒着寒风来到了村落口,等在一块大石头下。
哪吒认出那是玉琮,带着杨婵走上前。
玉琮一见到杨婵,那双麻木的眼睛立即迸发出夺目的光芒,他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因为饥饿,头重脚轻,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杨婵身边。
杨婵弯下腰,被他紧紧抱住。
“姐姐,”他兴奋地抬起头,说,“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你终于回来了!”
杨婵心里一酸,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
她问:“你娘怎么样?”
玉琮笑着说:“挺好的,你留下来的那些钱我娘让我藏起来,借着赶工,只每过两日取一点去陈塘关换一点粮食,谁也不知道,藏得特别好。”
饥荒必然会让人失去廉耻重新变为没有道德和规矩的禽兽,与死亡和贫穷伴随的,永远是掠夺和战争。
幸好,这一点一直艰难生存的阿大很清楚,保护住了玉琮和自己。
() 杨婵心里的紧张稍微褪去了一些,被玉琮牵着进了村子。
村落里人们闭门不出,但当玉琮拉着她,喊:“姐姐回来了!”
玉琮的姐姐还能有谁?
那些个紧闭的门户又接二连三地打开,最先出来的是阿大。
她双眼噙着泪,朝杨婵奔来,一把抱住了她,道:“你回来了。”
杨婵点了点头。
这时候,出来的人更多了。
姑娘、夫子、姐姐,喊的乱七八糟。
围着杨婵转悠的某一个农妇哭着拉着她的手,说:“姑娘,你是朝歌来的,神通广大,救救我的儿子吧。”
杨婵跟着她去了她家。
发现她的孩子饿得快死了。
杨婵也不嫌脏,跪坐在农家脏兮兮的地面,倚着床去看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之前她第一次抓取到灵气后点到额头的孩子。
他的名字也是杨婵改的。
他叫逢春。
枯木逢春。
然而,他没有逢春,却只能成为枯木了。
逢春显然认出了她,即便意识模糊,也依旧动了动虚弱的手指。
杨婵牵住了他的手,抬头看向哪吒。
哪吒朝她摇了摇头。
杨婵低下头叹了口气。
她摘下头上的簪子,哪吒抓住她的手,听着农妇的哭声,低声说:“你救不了他了。”
不要为了一个注定去死的人浪费自己稀薄的灵气。
这是哪吒的未竟之语。
杨婵听出来了,她想,神仙啊,因为超脱,所以,总是很凉薄。
“我知道。”杨婵看着逢春,见他四肢浮肿,意识模糊,说,“饿死太痛苦了,我只是想缓解他的痛苦。”
她挣开了哪吒的手,手中的发簪变为一盏莲灯。
莲灯被她放在床边,逢春的注意力被它引去。
杨婵则抬起手,将温热的手附在逢春的额头上,低声念着咒语。
莲灯散发出粉色光芒,那光飞到逢春眼前,逐渐消散了他的痛苦。
他神色逐渐安详,望着哭泣的农妇,喊了一声娘。
农妇哭的更加厉害。
她跪在地上请求杨婵救他。
可杨婵救不了他。
杨婵看着逢春,说:“他的病,我救不了。”
病?
什么病,连宝莲灯都救不了?
有的,这世上有两种病无药可医。
这病啊,
一是贫穷。
二是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