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出身低微,没有姓氏,在出嫁前只是陈塘关的一个渔女,整日和腥臭难闻的海鱼打交道。
她不识字,也不懂多少道理,但她知道海风会往哪里吹,喜怒无常的大海又会在何时阴晴不定,她会游泳,会织网,会打渔,甚至会算账,她是父亲的得力干将,比家里的几个弟兄都要厉害,父亲常夸她,说她天生就是属于大海的。
可是她的母亲不爱听这话。
她长得太漂亮,女人太漂亮是灾祸。
每一次出海母亲都是叫上家里没用的弟兄,希望他们能够保护她。
当她年纪越来越大,越长越漂亮的时候,母亲开始激烈地反对她出海,她让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等到年纪到了就嫁入城中的富户,做一位富太太,不用风吹日晒,更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但她不喜欢这样,她就喜欢漂在海上无忧无虑的。
她还年轻不懂得母亲的忧虑,被骂的狠了,就变本加厉整日偷溜出去出海,她很任性,任性的资本来自父母和兄弟的宠爱,也来自她自己。
她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己,不需要靠任何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惜,母亲的忧虑最终落了真,她在某一次出海时不幸遇到了她未来的夫君,她未来的主人,李靖。
李靖比她年长几岁,她还是个豆蔻少女,李靖就已经及冠了。
李靖一开始在她眼里也是个没用的男人,长这么大了,还不如她的弟兄,连游泳也不会。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像城墙一样高大的男人从海里捞上来,李靖不领情不说,还在骂她多管闲事,她一气之下,把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沉了海,然后又听到他喊救命。
她觉得这个人可能脑子进水,但纠结许久还是把他捞了上来。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她怕李靖乱来,让他在海里多泡了会儿,确保他上来也只能躺尸,才把捞了起来。
她手法熟练,李靖重新上来的时候,就跟死了一样老实,等她打完渔回去,李靖才悠悠转醒,他醒时皱着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
她把手里还在扑腾的鱼塞到李靖嘴里,说:“鱼有腥味,当然臭了。”
李靖一下子就醒了,他躲鬼一样,往后跑,压死了好几只鱼,自己倒像个受害者吐得昏天黑地。
她觉得李靖不仅没用还很矫情。
她嫌弃的不加掩饰,轻蔑的眼光从那双美丽的凤眸飞出,站在阳光下,在海水的折射中,浑身浸着水,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从上到下,都发着光。
李靖看着她,红了脸,然后指着她,骂道:“成何体统。”
她又甩了几条鱼,甩到李靖脸上,让他对救命恩人放尊重点。
可惜,李靖学不会这个,骂的可难听了,她给李靖塞了条烤熟的死鱼才算老实。
老实的李靖问她叫什么,她说:“我叫芸娘。”
李靖见她答得这么利落,又大惊小怪地
说:“女孩子的闺名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
脑子真是进了水。
芸娘翻了个白眼,怒道:“那你别问啊!”
李靖被骂老实了,又开始说人话,芸娘听顺耳了,便好心问他为什么投海。
李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家里人骗他归家继承家业,他不想回去,想回山继续修道去,但是他也不能对不起父母家人,所以,决定投海自杀去。
“继承家业不好吗?”她要是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她得开心死。
李靖故作高深地说:“你不懂。”
芸娘是不懂,也懒得理这个没用到只能自杀的家伙,拿上她今日的成果掉头就走。
李靖好像在后面喊她,她懒得理。
反正李靖也不会好好说人话,理了也是倒霉。
但是,过几天出海的时候,她又遇上这个人了。
李靖被她捞上来又说难听话,他说:“你非要救我干什么?让我去死吧!”
“哦。”芸娘果断把他推到大海里喂鲨鱼。
李靖:“!”
芸娘老神在在地坐在船上,跟他说:“跟我道歉,我就救你。”
李靖嘴里冒着泡泡:“……对不起。”
芸娘勉为其难再次出手相助,她问这个大少爷何故再度寻死。
李靖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等到芸娘打完渔,才说家里的情况。
蜀地朝商以来,陈塘关一直都是李家驻守,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内乱不休,李靖年少时受不了家族争斗恰好有了机缘就脱离了李家上了山,可是这些年,这些亲戚们杀来杀去,杀红了眼,几乎把家里的人都要杀完了。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李靖那一脉还存着了。
本来李家最终的胜利者是他弟弟,那个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家伙,李靖作为大哥也没想着跟他这个六亲不认的弟弟争,他早早放弃了李家所有的继承权,潜心在昆仑山修炼。
他天赋虽然有限,但胜在勤勉,不说登入仙门,得道飞升,努力几十年,超凡脱俗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那个弟弟死了。
左数数右数数,同辈里就只剩下他这个不太聪明又有些迂腐的大少爷了。
但他根本就不想回李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他不回来,就想尽办法把他骗回来,回来后又美其名曰未来要继承家业,必须终身驻守陈塘关,守着李家。
忠君报国,光耀门楣。
李靖去过外面了,怎么可能还会甘愿呆在一个小小的陈塘关?
可是他出不去了,哪里都去不得了。
父母之名不能违,祖宗基业不能弃。
除了死,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芸娘沉吟片刻,说:“但你好像不想死。”
李靖也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你不救我,我就想死了。”
芸娘“哦”了一声,又开始
着手把他推下去。
李靖抱着船不撒手。
芸娘跟他一路斗智斗勇,斗到海岸上也没把这混账丢下去,抱着空篓,狠狠地瞪了李靖一眼。
后来,好些日子,她都没再见过李靖,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结果过了两个月,陈塘关的李大人亲自来到了家里。
父母和弟兄们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头磕了又磕。
李大人等到他们把头都磕红了,才大发慈悲地说要见芸娘。
母亲大惊,连忙说芸娘出海了,不在家中,可是李大人带着官兵去搜搜出了藏在家里的芸娘。
家里鸡飞狗跳,被这些人砸得乱七八糟,芸娘提着船桨要去打人,却反被打了一顿。
她听着母亲的哭声,被迫被抬起头颅对上那位李大人的眼睛。
李大人看到她时眼睛有惊喜也有嫌恶,她听到他说:“狐媚子。”
芸娘愣在原地,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被欺辱。
等风波散去,父母抱着她哭泣,以为她惹上了李家,天要塌了,母亲又哭又埋怨,说芸娘不该出海,更不该抛头露面,一向护着她的弟兄们对她也有了怨言。
父亲也在叹气,直唤芸娘惹了大祸。
芸娘听得心越来越凉,她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说自己会处理问题,然后,当天晚上,她找了个根绳子打算上吊自尽,打算一了百了。
正巧,李靖带着人欢天喜地地来了家里,说要娶她,将她的自杀计划打断了。
转危为安,她看着李靖却像是在看仇人,母亲见状吓了一跳,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然后,和父亲一起压着她,给李靖磕了一个头。
李靖吓了一跳,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却听父母讨好地对他说:“芸娘被我们宠坏了,您可千万别跟她计较。”
李靖讪讪,连忙说:“二老言重了,我不会跟她计较的。”
他们相谈胜欢,没有人看到芸娘匍匐在地上,手抓着地,已经将手抓出血来了。
母亲说她走了大运,被李家的公子看上了,以后肯定就是李家的夫人了,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尽,弟兄们也高兴,得了李家丰厚的彩礼,成了李家的穷亲戚,他们也再不用辛苦地出海谋生了。
这些人里,只有父亲在叹气,他说李家是大官,他们只是出身低微的平民,芸娘入了门,就算被欺负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芸娘沉默了很久,问:“那怎么办呢?”
父亲说:“你得做小伏低,变得温顺一些,才能让他们高兴,他们高兴了,你就会过得好。”
芸娘又问:“那他们不高兴的话,我是不是也出不了海了?”
父亲沉默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你以后不要想着出海的事了。”
她踏进了李家门,就成了李家的奴隶,奴隶想做点什么,怎么可能再像以前那般自由自在?
出嫁那天,母亲高兴的哭了,父亲沉默着叹气,弟兄们欢天喜地,他们拉着她的手一遍
遍地说以后不能再那么任性了,一切的一切要谨遵夫家的指示。
她在那一刻明白,她可能,再也没有家了。
李靖说会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但实际上,她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悄悄抬进了李家的后院。
她穿着嫁衣,战战兢兢地从轿子上下来,被人一把推到了李家高高的门槛上,听到里面哄笑成一团,闹着要看李家的新娘,看到她,大家吸了口凉气,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然后又笑了,那笑声不怀好意,打量着她,说:“大少爷还真是艳福不浅。”
芸娘紧紧握着拳头,又听到有人“哟”了一声,调侃道:“哪里来的臭味?”
他们笑着说:“打渔的当然臭啦。”
芸娘红了眼眶。
她靠自己赚钱,从来不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可是在这些嘲笑声中,她发现,原来,自己是丢人的。
李靖姗姗来迟,赶跑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擦着她的眼泪,跟她说,李家有些人踩高捧低,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芸娘已经被羞辱了彻底,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她哭着打量着李靖的衣着,问:“为什么我穿了喜服,你没有?”
李靖僵在原地,没有办法回答她难堪的真相。
可是,真相总会大白。
李家每个人都对芸娘看不上眼,他们看不起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粗鄙的举止,看不起她卑贱的父母,也看不起她的味道。
芸娘在他们戏谑又嘲讽的打量中,战战兢兢地给李靖的母亲敬茶,她跪的笔直,手却微微发着抖,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招来嘲笑,可是她这样小心,还是被羞辱。
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样坐着,任由芸娘跪在那里,双手颤抖,满脸堆笑。
侍女们低声嘲笑着她,说:“一个出身贫贱的渔女,还妄图攀高枝做我们李家的夫人,哼,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瞧瞧,竟然还学着正经人家的姑娘敬茶了。”
“真是上不了台面。”
芸娘手中的茶“砰”地一声摔倒了地上。
砸了她那位出身高贵的婆婆一脚滚烫的茶,屋子里发出一阵惊叫声,然后又是“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被打的别过脸去。
然后她像条鱼一样被拖出屋子,她们说要打死她。
她披头散发,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她想反抗,但不能。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贱,死了一了百了,若是反抗了,她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李靖又一次姗姗来迟,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看着芸娘狼狈的模样,赶走了所有欺负她的侍女,然后头一次反抗了他的母亲。
李靖的母亲并不爱他,她一直觉得是他夺走了那个突然猝死的弟弟的位子,怨毒了他,他的反抗更让她愤怒,她转告了李大人,将他压到祠堂里。
李靖抱着害怕的发抖的芸娘,一遍遍的安慰,他说他是她的夫君,会保护她一辈子。
芸娘抓着他的衣襟,困惑地说:“可我不是你
的夫人,我只是个侍妾。”
李靖将她抱的更紧,承诺道:“你会是我夫人,我李靖只能有一个夫人。”
她不配跪祠堂,只能看着李靖一个人走进了阴森森的祠堂里,李靖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挨了打,她搓着手,将手心都抠出血来,她一直数着数,数到第两百杖时,里面才停下来。
两百杖,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旁人戏谑地看着她,要笑不笑地说她是好福气。
芸娘已经在这些嘲笑声和李靖无缘无故的付出中丢掉了所有勇气。
她哭个不停,李靖躺在床上慌得不行,想着要怎么安慰她,最后像是显摆一样,招呼李管家给她看李家的族谱,李靖的名字旁边再不是空白,上面有她的名字。
芸娘。
可是芸娘至此以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她一个贫贱的渔女嫁入李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夫君宠爱她,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她到底有什么不满足?
她稍微有一点怨言都会被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没有家了,上了李家族谱,就只能做他们的奴,他们的鬼。
李靖为了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更加嫉恨她,更加折腾她,好不容易回门,父母听说了此事却连连叹芸娘好福气,他们拉着芸娘跪下,和她一起,给她的夫君磕头。
芸娘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再没有了自己。
为了成为一个好夫人,她其实做了很多努力,但她不识字,不懂礼仪,出身卑贱,怎么也做不好,努力再多也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于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她变得胆小、怯懦、上不了台面。
李靖爱的是当初那个芸娘,不是后来的李夫人。
她的怯懦逐渐招来了李靖的厌烦,她只能更加低顺,更加卑微。
她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李靖,所以,得像后院那些女人一样竭尽全力地留住夫君的心。
曾经在海上浪荡的她缩到狭小的屋子里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她喜欢那些孩子吗?
不喜欢。
一点,也不喜欢。
他们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身体越来越差,也越来越老,还出现了许许多多难以说出口的隐疾。
可是,孩子是她能在李府立足的另一个更可靠的依凭,夫君的爱转瞬即逝,血脉亲缘却难以了断。
于是,她装着喜欢,时间长了,装着装着,也就能真正喜欢了。
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可恶的长辈们也一个个死去,诺大的李府变得越来越空,再没有人可以嘲笑她了。
可是,她也再抬不起头了。
孩子们长大了后都离开了她,李靖也整日忙于公务没空管她,在最孤独的时候,她怀了她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爱的孩子。
她圆滚滚的肚皮保持了三年,李靖觉得她肚子里是个妖怪,日夜防备,她怕李靖杀了她,每到深夜的时候都会偷偷
起来,绕着空寂又幽深的李府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