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忤逆人伦,衣冠禽兽,屡教不改,罪无可恕。”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他看着离他几步远的杨婵,深吸一口气,反问:“所以,你怕我了?”
杨婵忽然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哪吒一怔,那些伤人的话全都咽下去了,杨婵抱着他,沉默良久,忽然说:“我不怕你,我只是有点吃惊。”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吃惊,我其实……猜到了。”
“猜到了?”
“当然,”杨婵勾起唇,想要笑,结果发现笑不出来,她说,“其实李靖推到你的神庙,让我两年成果功亏一篑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真的想杀了他。”
“哪吒,”她低声说,“要是当时我真的动手就好了,你也不会背上这种
() 罪。”
哪吒沉默良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或许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杨婵不像别人一样指责他,怕他,疏离他。
也庆幸杨婵这样温柔而慈悲的人不必徒增杀孽。
“杨婵,”他说,“我杀了很多人,本就不是好人。”
“别的罪我能背,这罪,我照样背的起。”
他低下头,捧起杨婵的头,认真地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眼睛,说:“只要,你别离开我,就可以了。”
杨婵抓住他的手赶忙说:“我也不是好人。”
哪吒捏了捏她的脸,轻斥道:“胡说八道。”
“我早晓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她有最明亮的眼睛,也有最赤诚的心,让他不管在多黑暗的地方都能发现她璀璨的光芒。
杨婵眼中滚出了泪珠,说:“我也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我不是,”哪吒在杨婵反驳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轻声道,“我只是在努力做你的神明。”
他强调道:“只你一个人的。”
杨婵心中滚烫,又埋到哪吒怀里,然后被紧紧抱住,她心跳如鼓,浑身微微颤抖,曾经不敢问出来的东西再一次涌到喉头,催促着她问出来。
但她其实已经问过两遍了,一次在乾元山,一次在陈塘关,两次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杨戬说哪吒不是喜欢她,他就是随心所欲而已,杨婵不是他最特殊的。
这个道理杨婵当然明白。
她此前很不甘心,但最终也慢慢甘心了。
可此时,那些不甘心又跑了上来,她是真的想要那个答案,而且,
她只要那个答案。
她颤抖着、紧张着、胆怯着,最终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在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的时候,才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哪吒一愣,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很幸运遇到杨婵,却也很不幸在遇到她之前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他能感受到爱,却不懂什么叫爱。
杨婵的死让他了悟那说不出口的爱意。
可是,回归到人类社群时,他又不知道拥有这样感情的人之间该是怎样的关系。
夫妻?
李靖和芸娘那真的是爱吗?
师徒?
这样独一无二,极具占有欲的爱显然又不是。
那这些都不是又该是什么呢?
杨婵问的很认真,他便想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想了又想,这一生的画面都在迅速重演,最终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新年夜里。
那时,李府还没有四分五裂,他们一家还能正常上桌,杨婵被他堂而皇之地领到桌前。
李靖不满、芸娘尴尬、木吒困惑、金吒却笃定地说:“是朋友吧?”
哪吒琢磨着这个词,这样的关系……
他忽然发现朋友这种关系或许
是最适合他和杨婵的。
他们不会像夫妻那样彼此折磨,一方奴役另一方,也不会像师徒那么简单,这样的关系既足够自由又足够特殊,是最适合他们俩的。
最后,他给出了杨婵这个他思考了很久的答案,他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深怕这样的关系不够深刻,不够独特,又强调道:“最好的朋友。”
杨婵却忽然冻住了,不管是呼吸还是心跳好像都停了,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哪吒怀里拔出来,古怪地问:“我们是朋友?”
哪吒点了点头。
杨婵脸色几变,最终非常难堪地笑了笑,说:“谢谢你。”
他们早就走到小院门口了,在外徘徊这么久,也该结束了,杨婵没有生气,没有难过,她脸上甚至挂着笑,退回了安全距离,避过了哪吒伸出过来的手,说:“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哪吒看着她,没有动。
于是,杨婵点了点头,说:“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罢,就转过头,走进了院子里。
哪吒站在院外,无措地喊:“杨婵。”
杨婵偏过身,问:“怎么了?”
哪吒带着不解:“你怎么了?”
杨婵同样不解,她说:“没怎么啊,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哪吒皱起眉。
杨婵没有管他,直接回屋了。
她一回屋,关上门,就站不住了,滑坐到门槛下,难过地将自己紧紧抱住,埋着头,一动不动。
她其实没有装的那么淡然。
她其实难堪、难过又难受。
任是谁再一再二再三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都会难过吧?
可是,她和哪吒的关系那么好,除了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还有很多,总不能为了一个放弃所有,她知道自己挺卑微的,杨戬看到她这样估计又要大发脾气了,但是,没办法啊。
她又不想离开哪吒。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做不到那么潇洒,甩甩手,得不到想要的,就跟他说拜拜了,所以,即便难过成这个样子了,她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发脾气了。
只是朋友而已,朋友以外的期许就不该有了,满足不了,更不该为此生气。
杨婵忽然觉得累极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觉得眼前飘起黑色的雪花,估计是蹲太久,脑袋有些充血。
她得休息一下。
她缩在了床上,像一只蝉一样,将自己团成一团,她闭上眼,陷入漆黑的世界里,任由哪吒闯进她的世界里,嬉笑怒骂。
他为了她,不顾伤势,将她背出巫山,后来,不顾一切在密云保护着她,紧接着,又为了她求上了乾元山,再后来他们去了陈塘关,为了她,他惹上了九苗的麻烦事,又闹上了东海,最终被逼自刎。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杨婵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了,那几乎已经成了
她的梦噩。
他隔着一扇门,在仙与凡,禁锢与自由之间,问她:“杨婵,我们的下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杨婵忽然睁开眼睛,落了一枕头的泪。
门也突然响了。
杨婵躺在床上,听到哪吒的声音,他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焦急,担忧地问着:“杨婵,你到底怎么了?”
更多的记忆涌入脑海里。
“杨婵,魂契已落,你我的因缘便是永生永世。”
“杨婵,此后每一世里,我有你,你也会有我,我会永远陪伴你,你也会如此。”
“杨婵,你等我,我会永远陪伴你的,”哪吒在雨中在生与死的鸿沟之间紧紧抱着她,“生生世世。”
杨婵爬了起来。
她怎么想,也觉得哪吒对她的感情不像是随意为之。
一个人可以因为性格随心所欲而为了另一个人随意死掉,可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甘之如饴,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感情绝对是如云华与杨天佑、玄女与蚩尤一样极其深刻的爱。
玄素说哪吒很喜欢她,她活了那么多年,
应该不会看错吧?
哪吒的身影照在门前,他的手抬了又抬,纠结许久,也没有在杨婵回复他之前,再次敲响门打扰她,他最多最多是固执地站着门口,等着杨婵的一个回复。
杨婵想,他好像在她面前变得越发谨慎,越发小心,越发……胆怯,不再像他本身那样嚣张恣意。
爱而生忧怖,会把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所以,这会不会就是他很喜欢她的一种证明呢?
她是不是该相信阿素,相信自己的直觉呢?
可是如果哪吒真的喜欢自己,为什么几次三番都让她空手而归呢?
答案呼之欲出。
如果他不是故意的,那他是不是不懂呢?
他喜欢她,但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更不知道怎么怎样界定这样的感情。
“杨婵,”哪吒鼓起勇气又轻轻敲了一下门,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杨婵看着他的身影,想,既然放弃不了,她是不是该努力一些?
屋内的杨婵始终没有回应,哪吒却不愿意放弃,他站在门口,挺拔如竹的身影为屋里的人微微下弯,而他抿着唇,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他虽然没有动静,但杨婵知道以他讨人厌的程度,一定会再敲门的,直到杨婵回应为止。
杨婵其实已经难过的九曲回肠,翻江倒海了,但嘴皮子不饶人,她躺了回去闷在被子里,轻声嘟囔着:“反正和这个讨人厌的赖皮鬼分也分不开,凑合着过呗,还能怎么办?”
她用力擦了擦眼睛,把眼泪都擦干净,然后跳下床,径直走到了窗前,深吸一口气,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笑脸,一把推开窗,支起身子,侧过身,招了招手,手上的清心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哪吒立即回过头,撞上了杨婵的笑脸。
她和他一样因为“死”,永远停留在了少年的模样。
她此时露出一张从未改变过的俏丽的桃花面,配合着那双如太阳一般璀璨的眼睛,一露面,便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她笑着望着门前傻站着的哪吒,调侃道:“别敲了,我在这呢。”
哪吒怔愣地看着她,差点以为是梦,不由得再次患得患失,然而,一睁一闭,她仍在原地等待。
他迟钝地点了点头,讷讷说:“我知道。”
这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