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秉索性将人叫到跟前,细细问起此番出游的经历,又好生考教起谢拾的学问来。
谢拾神色一紧,不敢怠慢。
自然也就顾不得伤感惆怅了。
师生二人一问一答,速度越来越快。而何秉的面色也随着问答的深入而古怪起来。
他考究的都是精深义理,直指圣贤书精髓,纵是积年的老举人未必能流畅作答。谢拾的表现却可称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何秉面色不觉已浮出十分的喜色。
到后来,他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连拊掌道:“好,好,好!于经义一道,老夫已是无甚可教。金銮殿上得圣天子青眼,大魁天下之日,不远矣!”
尽管何秉只有举人功名,但他自认一身学问绝不输戴府教这等老翰林,未能得中进士,只能说时也,命也,世事弄人也。以他的眼光来看,谢拾学问之深,状元之位十拿九稳。
之所以不说是百分之百的把握,盖因凡事皆有意外。譬如说,万一天子看他这得意门生长得太俊,非要点为
探花郎呢?再譬如说,考生心态失利发挥失误也有可能。
想到谢拾不久前才失了祖父,何秉心头一沉,唯恐年轻人头一遭经历生死大事,沉溺于悲哀之中,劳心伤神……倘若出现这等意外,那就未免太过遗憾了。
不等他细思该如何在不触动伤心事的前提下劝谢拾保重自身,一阵凉风突然吹过。
只着一袭青衫、又因作画几个时辰以至于手脚发麻发冷的何秉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谢拾立刻吩咐下人为他取来外袍,关切道:“先生作画之余,莫忘保重身体。”
这是他第一次注意这种“小事”。
迎着少年眼眸中明晃晃的担忧,何秉涌到喉边的话咽了回去。任由学生为自己披上外袍,何秉只觉浑身上下都涌起一股暖流,心内一时熨帖极了。
他笑道:“罢罢罢,都依你。”
回忆起当初在府学第一堂课上相见时,比周遭诸生都矮上一截、面上犹带婴儿肥的小家伙,再看如风中翠竹一般挺立于眼前的少年,他发自内心地感叹道:“长大了。果真是长大了啊……”
只是成长伴随着的却是失去。
师生二人又交流了一番此次游学的经历,何秉凭借自己足足多出几十年的阅历,点出了谢拾一路上的诸多不妥之处。譬如当初在田家村的所作所为就有几分犯险。不过谢拾救人的出发点自然是值得表扬的。
二人又手谈一局,饮了一盅茶。
临了,谢拾起身告辞时,何秉问起学生之后的打算:“来年便是圣天子五十大寿,依照以往的惯例,极有可能开恩科……”
而明年八月本来就有乡试的常科,后年二月则是会试,一旦开恩科的话,最大的可能是改常科为恩科,将会试与殿试都挪到明年,与乡试一并举行。
乡试、会试、殿试在同一年举行,以往有过前例,时间大概便是二月,八月,九月。无论是与不是,早做准备总是好的,毕竟赶考亦费时间,若是以常科会试时间为预备,却遇上提前半年的恩科,难免措手不及。
谢拾答道:“学生不欲再出泊阳,只打算在家中温书、习字,替祖父守孝一年。”
“善!”见他考虑周到,条理分明,何秉连连点头,“你心里有成算就好。”
末了,他又提点一句:“守孝之事不可轻忽,以免教小人拿来做文章,将来误了仕途。我知你别无他想,全然出乎孝心。只是人心险恶,不得不防。”
他之所以如此提点一句,乃是考虑到谢家小门小户,未必如高门大户那般谨守规矩,上层遵守的礼制底层百姓未必遵守。
谢家其他人也就罢了,谢拾已是举人,来日是要入仕的,自然不能用底层百姓的标准要求自己,万一被有心人注意就不好了。
担心谢拾这等没经历过现实毒打的少年人不听劝,何秉不惜搬出自己的亲身经历。
“想当年我亦是意气风发,不知人间险恶,谁知五次会试尽皆败北……”
前几次还有倒霉的因素,最后一次,只因他挡了当朝奸相张祯之子的道而已——后来他才知晓其中内情,然而又能如何?昏君当道,连抡才大典都失了公正,看破世情、心灰意冷,亦是他弃考科举的重要原因。
有此先例,谢拾不由一凛:“学生谨记先生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