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宁愣在原地。
她其实从未怀疑过景夜扬,哪怕是方才,在他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桑宁宁也只以为他又会做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情而已。
可谁知,景夜扬这次却并非是玩笑。
在短暂的怔愣后,胸口铺天盖地的情绪几乎快将桑宁宁淹没。
桑宁宁的情绪从来来得快,也去得快,但最近不知为何——自从离开青龙峰后,她的情绪波动似乎愈发明显。
尽管还是比常人要冷淡浅薄许多,但对于桑宁宁自己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巨大的改变。
比如现在。
骤然听见这一消息后,桑宁宁心中像是陡然被挖空了一块,随后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一齐涌上,杂乱又无章,几乎是应接不暇地在脑内回访。
幼时的困扰,桑家的责骂,还有为数不多的几次外出……
电光火石间,还不等欲言又止的钱芝兰开口,春日的微风抢先一步送来了一阵奇妙的花香。
幽幽荡荡,寂寥又馥郁,如同一片花海中掩埋的森森白骨。
几乎就是嗅到这阵香气的瞬间,桑宁宁瞳孔一缩,骤然睁大了眼睛。
——玉容花!
这是玉容花的香气!她一定……一定是闻过的!
桑宁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在脑中搜罗这片记忆,然而她越是努力回忆,头就越发疼痛,宛如有什么东西在刻意抹去掩盖她的记忆。
……不!
她就要想起!
桑宁宁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变得惨白,连带着四肢五脏都开始疼痛起来,可她却死死地咬住唇不愿发出丝毫的声音。
若是旁人,许是就放弃了。
但桑宁宁偏是个执拗的狗脾气,越是不可为之事,她就越要为之。
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几秒之内,在意识完全陷入昏睡之前,桑宁宁只听到了几道急切的声音。
“宁宁姐!你怎么了!”
“桑宁宁!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
桑宁宁试图张嘴,却再难发出一个字音,在彻底陷入昏睡前,她只能感受到,似乎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桑宁宁却一点都听不清了。
下一秒,意识彻底陷入昏暗。
……
司命洲。
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寒冷,在司命峰的山尖处,有一块地方常年温暖宜人。
春花烂漫,鸟语莺啼,漫山遍野尽是各色芳菲。
桑宁宁就被安置在此处的一间小屋内。
再次醒来时,入目所及就是一片陌生的青纱帐。
桑宁宁几乎是立刻从床上跳起,抬手就要去够自己的剑。
“哈,流光师叔祖这次倒是没骗人。看你这么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
桑宁宁倏地回过头,就在钱芝兰坐在几步之外的桌边,一手撑着下
巴,笑嘻嘻地望着她。()
桑宁宁对她点了点头,就当钱芝兰以为她会开口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或是问些和流光仙长有关的问题时,下一秒,桑宁宁就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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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呢?”
钱芝兰哽住,随后眼神变得分外稀奇。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桑宁宁好几遍,纳罕道:“你是什么时候和大师兄关系这样好了?”
赶在桑宁宁开口前,钱芝兰无比警觉道:“别想着用那些套话骗我!我知道的——你之前可讨厌他了!”
屋外的脚步一顿。
流光仙长原本刻意做出的仙风道骨的神情顿时消散,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一张老脸上写满了“八卦”二字,甚至得空还给容诀抛去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嚯!看起来你带来的这个小丫头,也不是那么喜欢你嘛!
就连跟在一旁的洛秋水都有几分
容诀依旧不动声色,唇角的弧度变也未变。
见他如此,流光仙长流露出了几分可惜。
啧,本来还想看容诀失态呢!
不过,也不知道屋内这小丫头会怎么答?大抵也就是些“并非如此”、“已有改观”之类的套话……
几乎就在流光仙长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屋内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嗓音。
“嗯,我之前确实不喜欢他。”
声音清落落的,如同一捧溪水,不沾染任何外物情绪,清澈见底。
……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屋外的流光仙长一双老眼睁得极大,无声的“嚯”了一下。
好哇!就凭这女娃子的利落劲儿,就合该是他流光的徒弟!
不比流光仙长全然忘我的偷听,洛秋水倒是留了几分心神。
她其实也已经死了,只是死得时候并不甘心,而且也有人不希望她死。
于是洛秋水应了流光仙长的召唤重返于世。
哪怕她知道流光支撑至此也已是穷途末路,哪怕支撑她留下聚集的也只有一团空荡荡的气,仅仅只能维持她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她还是愿意留下,留在这个已经不属于她的世间。
洛秋水拉了拉容诀的袖子,一如许多年前一样。
容诀垂下眼,弯了弯眼睛,却并未开口,而是又抬起头,继续安静地望向了前方。
屋内的钱芝兰并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关注着这段对话。
她毕竟与桑宁宁算得上相熟,也对她的性情有几分了解,所以并不惊讶于她的答案,反而笑嘻嘻地开口:“之前?看来你早就变了想法?好宁宁,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时候?”
她可好奇很久了!
桑宁宁想了想,确定道:“鸦羽镇。”
钱芝兰一愣:“前日?”
这话一说出口,钱芝兰就很快反应过来。
“是和阴之淮他们一起斩杀怨魂那次?”
“嗯。”桑宁宁点了点头。
() 她爬下床穿上了鞋,理清了脑中的思绪,慢吞吞道:“我先前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剑法太强,每次比试,都能一招就把我打下练剑台。”
说到这儿,桑宁宁不禁皱起眉头,牙根又有些痒。
烦。
想咬糖葫芦了。
钱芝兰嘴角一抽,不禁问道:“那你现在看他顺眼,是因为他修为被废、金丹被挖了?”
这话一出,屋外两人纷纷侧目。
容诀依旧不动声色,唯有那双总是淡然的狭长眼眸里,依稀可以窥见几分浅浅的好奇。
“不是。”桑宁宁果断摇头.
“我改变了一些想法,只是因为……钱师姐,大师兄是个好人。”
寂静。
长久的寂静。
有那么一瞬,屋内的钱芝兰和屋外的流光仙长思路完全同频。
就大师兄\容诀如今这样子,你居然还能觉得他像个好人?!
钱芝兰不可思议的看向桑宁宁,甚至再次问了一遍这个问题:“桑师妹,你真的这么觉得?”
然而这一次,桑宁宁却没再多言,而是抬起头,固执地问道:“我回答了钱师姐的问题,钱师姐是不是也该告诉我,我的问题的答案?”
钱芝兰被她难得这一长串话绕得有些晕乎,疑惑地发出一声气音:“嗯?”
桑宁宁面容依旧平,却全然没忘记自己的初衷。
“大师兄在哪儿?”
小姑娘的声音冷淡,但又带着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在这一刻,流光仙长忽然有几分明白,为什么容诀宁愿改变主意联系自己,也要将这个小丫头带出来了。
干净,鲜活。
黑白分明,少年意气。
她身上,很有几分当初“容清珩”的影子。
“你放心,大师兄他和我的师叔祖流光仙长似乎是旧识,一到司命峰上就被请去叙话了。至于景道友——他是看到了我司命一脉门下的几个符箓铺子,说是要去找弟子切磋,暂时未归。”
钱芝兰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声音说完,又充满暗示地看向了桑宁宁,见她不解,甚至再次重复了一遍。
“大师兄,和我师、叔、祖、流、光、仙、长,认识!”
桑宁宁似乎听懂了一些,但还不太理解。
她抬起头,嗓音困惑道:“所以?”
钱芝兰:“……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
钱芝兰:“……”
钱芝兰破罐子破摔,直接点明:“桑宁宁,你不觉得大师兄有时候很吓人吗?”
桑宁宁思考了一会儿,再次摇了摇头:“不觉得。”
虽然有的时候,大师兄确实让她觉得有病,但是……
桑宁宁定定地看着钱芝兰,用一种肯定且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大师兄是个好人。”
屋外的流光仙长:“……”
他身边
的洛秋水:“……”
屋内的钱芝兰:“……”
得,白搭。
别人不知道容诀的身份,流光仙长还不知道么?
说什么“斩杀怨魂”?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家伙自己就是个怨魂!
甚至连带着他流光君本人,都是因这家伙那一世的怨气过于强大,加之有约定未完,而被迫留存于世。
所以——
“好人”?!
谁家好人长这样啊!
流光仙长嘴角抽搐着,终是再也听不下去,直接推门而入。
桑宁宁和钱芝兰齐齐回头,后者眼睛一亮,站起身,欢快地叫道:“师父!”
“乱叫什么!”流光仙长抬手敲了一下钱芝兰的脑袋,板起脸义正言辞道:“要叫我‘师叔祖’。”
钱芝兰捂着脑袋,大声嘀咕:“明明之前大家都乱叫的,连叫爹叫娘你都认啊……”
流光仙长:“……”
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瞬间垮掉。
这让他怎么解释?
总不能直说是因为容诀来了,自己才赶紧整肃的规矩吧?毕竟这人先前较真的要命,做事也一板一眼,连带着他这个长辈都敢管。
然而就在流光仙长心虚的不行,小心翼翼地觑着眼望去时,却讶异的发现容诀根本没有看他。
流光仙长面上逗弄戏谑的神情僵住,散去了些许。
是了。
他险些又忘了。
如今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做事一板一眼又光风霁月的清珩仙君了
从他那日背诺未曾按时出现起,清风朗月般的少年仙君,就已经彻底陨落。
洛秋水上前一步,挽住了流光仙长的手,担忧地望着他。
容诀大抵知道流光仙长在想什么,也大抵知道流光仙长现在十分悲伤痛苦。
可很抱歉,他不能理解。
因为他已并非容清珩。
容诀无视了那些异样的情绪,笑吟吟地走上前。
“总算醒了。”
他动作自然地揉了揉桑宁宁的头顶,将她耳旁还有些凌乱的碎发归拢,咳嗽了几声,才轻声道,“身体可还有不适?”
桑宁宁摇摇头,看了容诀几秒,才收回目光。
桑宁宁贯来一意孤行,几乎从不认错。
可看着容诀神色恹恹的模样,桑宁宁终是有些不舒服。
比她自己咳嗽时,还要不舒服。
于是桑宁宁抿了抿唇,小声又别扭道:“这次是我的错,让大师兄担心了。”
她认错的样子十分有趣,倔强中透着几分心虚,虚张声势的模样,实在可爱。
容诀看在眼中,禁不住莞尔,随后又敛起笑容,抬手不轻不重地点了下她的眉心:“你还知道我担心?若是真的知错,下次身体不适就与我说上一声,别自己硬撑。”
……嘶!
大师兄你平
时可不是这样的!()
钱芝兰心中惊涛骇浪,下意识想要去找自己的师叔祖吐槽,却发现对方正看着容诀怔怔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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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芝兰有些困惑,偷偷传音道:“师叔祖?”
流光仙长恍若未觉。
钱芝兰提高了音量,凑到他耳边大喊:“师!叔!祖!”
流光仙长只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连带着耳膜都痛了起来。
这都收了什么糟心徒弟啊!
一个个的,没一天省心!
为了维护自己已经岌岌可危的尊严,流光仙长虎着脸将钱芝兰赶了出去,这才回过身,对着桑宁宁一本正经道:“吾乃流云宗司命剑宗一脉之长,汝可换吾‘流光道人’,或是直接唤我‘师父’。”
桑宁宁眨了下眼,皱起眉:“不是‘师叔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