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奚不经意抬眼,一道身影正顺着松径走来。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猿意马顿时一散,心头跳了跳。
“夫人。”胤奚上前给阮碧罗见礼,“寻女郎有事吗?”
阮碧罗身披雪白观音兜斗篷,她外嫁这么多年,回到家每一样用物依旧是最好的,白狐腋的风毛拢着那张微失血色的脸庞,让她看上去柔弱又圣洁。
如此一看,谢澜安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确实没有继承母亲的地方。她的剑眉星目,她的棱角分明,都像一把开锋的快刀随时能切断似水柔情。
可胤奚曾听谢晏冬偶然说起,女郎的父亲也是位温文儒雅,从不会与人争辩结怨的人。那么女郎被训教成这样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性,只怕已无从知晓了。
“如今你都能代她接迎话事了吗?”
阮碧罗将这容貌出挑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大冬日里不规规矩矩穿袄,反而着了件宽袖白纻夹衫广裳,故意作出大袖风流的模样,那头发也不好好束起,偏留了两缕垂在鬓边,便大动肝火,声气刻薄道,“我不找她,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胤奚面不改色:“夫人有何吩咐?”
“果真一张好皮囊。”阮碧罗冷笑,“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胤奚平静地说:“仆是女郎的人。”
这话像是点着了油锅的火种,阮碧罗咬牙举起手,照着那张面皮挥下。
胤奚撑开平素显得温润无害的眼尾,单手擒住那只手。
“你——”阮碧罗惊怔一瞬,她与此子说话都觉辱及身份,更不料他竟敢回手,气得声音发颤,“我是主母,我教训你你便受着!怎敢反抗?”
胤奚没有放开手,冷淡地与女郎名义上的母亲对视,说出的话理所当然:“因为女郎会心疼。她疼我,见我伤了便会不高兴。我永远不会让女郎不高兴。
“而您,伤害过我最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尊重您。”
这真是最天方夜谭,最
大言不惭的话。而最最令阮碧罗心里发毛的,是胤奚的眼神。
这种旁若无人的目光,她在谢澜安的眼睛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他们究竟到了哪一步……为何两个人连神情都如此神似?
“你、你这庶人也配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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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就是喜欢了,有什么不可以?
“姨母?”抱琴出来的常乐等人,恰看见这一幕。
在阮碧罗再次发难前,常乐忙赶过来,回头诧异地看了胤奚一眼,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声好气对阮碧罗哄道,“姨母怎么在这里吹风呢,这天儿像是要下雪,正好老太太屋里也要摆饭了,咱们一道过去吧。”
阮家姐妹也过来劝说,阮碧罗半推半请地被三位姑娘拥出院子,尤一步三回头忿忿地瞪着胤奚。
胤奚没什么滋味地原地立了片刻,长袖被风吹得翻卷如鸟翼。
一回头,便看见抱手立在廊子上的谢澜安。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胤奚顿了下,没什么心虚掩饰的意图,步子从容走过去。
才到谢澜安面前,谢澜安也举起步子要走。
胤奚的眉眼这才生动起来,藏着一分慌,在女郎与他擦肩之前忙道:“女郎去哪?”
“快到晌午了,去老夫人屋里吃饭啊。”谢澜安一脸“我去哪里还要与你交代吗”的傲气,却又故意与他说得分明。
“我有一句话和女郎说。”
谢澜安四方看看天,“哦,回来说不行吗?”
现在她已有要把昨天的事抛到脑后的苗头了,胤奚呼吸清沉,怎么敢再等出变数,不自知拉住她清削的手指,目光沉静:“现下就说。”
谢澜安垂睫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太放肆了?
又是谁惯的呢?
耳边响起清徐不改的嗓音,与她第一次听他灯下读文时一般无二:“我怕女郎以为我酒后轻浮,便把那些都当作戏,认不得真,但我——”
“衰奴。”谢澜安淡声打断他。
“我这个人,一时兴起便玩,兴尽了便罢。不会委屈自己,也不是什么讲情理守规矩的人。”谢澜安昨日回房后,偶兴的热情退去,亦花了一刻钟认真思索了一下两人的关系。
与阮碧罗泼的那盆冷水无关,她从小到大,案头上便没有风月篇章,她不知情为何物,也不想因任何事把心情变得拖泥带水,影响自己的判断。
说得更薄幸些,她是喜欢胤奚的色相,但她没有爱人的能力。
所以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胤奚眼中原本有闪闪的碎光熠动,光华万千,转眼都寂灭了。
“那你就玩啊……”
感觉到圈拢手腕的力道紧了几分,谢澜安心头发躁,她刻意不看那张会迷惑人的脸,却清楚地听见他的字字句句,“那就玩
() 啊……女郎昨日对我、那般,我这副身子此生难道还会是别人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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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以退为进。
“我知道儿女情长,在女郎眼中如粪土不值一提,我也知女郎行事爽利,最忌拖泥带水。那么女郎不用动情,不用改变任何事,只管视我如纨扇秋簟,兴致来了,拿在手中枕在身下用一用,看得腻烦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
谢澜安呼吸都涩了一下。
她险些以为他昨日偷听到了她与母亲的对话,不然,他怎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将她剖析得如此精准。
一点危险的警惕才生出,便又泄了气,他在揣摩她心思的功夫上,一向天赋异禀。
不用动情。真妙呵,他在试图引诱她接受“有欲无情”的说法,然后再黏上来达成所愿。
“你疯了吗?”谢澜安瞳色深沉,脸冷得如冰。
胤奚一点也不退缩,浓郁的云层在他头顶积聚,混沌地包裹着天光,仿佛随时会引纷扬的雪霰。他的衣衫在冷风中似被吹透,凌波出水的白,铸瓷雕玉的净,逐渐与前世的形象重合。
而那双记忆中没有情愫的清悯眼眸,此时染着疯狂的贪婪无厌,猎逐着她。
他说:“世间万物万情,谢含灵可以不要,但她不能没有。”
这是他存在的最大用处。
她尽管享用就好了。
至于什么文才武略,建功立业,通通靠边站吧。
言必称女郎的人,第一次将她的名在唇舌间搅弄。谢澜安惘然后退一步,仿若落进他嘴里的不仅是一个名字。
千万人能叫她谢含灵。
但都不像他一出口。
便能安她的魂。
她看不到此时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是看着这人再次坚定地上前,眼里的光将山河都吞没——无论前世今世,他都是这样蹒跚却又不移地走到她面前。
谢澜安不理解。
难道,真有人生来便是为她补全天性中缺憾的那块碎片吗?
目光一霎,玉山倾颓,胤奚将要跪她。从未许他屈膝的谢澜安还没想明白,本能地拉住他。
胤奚顺势将人环抱在怀,冰凉的怀抱将谢澜安烫了一下。
“女郎,”他挨在她肩上,睫梢颤抖,带着无限的歉疚与珍视轻吻女子耳垂,“若我不能给女郎欢愉,胤衰奴就是千古罪人。”
风声静止,雪满天地。
沆砀雪雾中,后颈发僵的谢澜安静立了半晌,没什么生气意味地叹了口气:“造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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