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到底是皇帝,有着天子的心性——就像姜沃知道的史册上的王勃,正是因为两个皇子斗鸡玩耍,而他写了篇斗鸡檄文,当今陛下就大怒,觉得他挑拨皇子们的关系,将其逐出京城。
玩乐事皇帝都如此忌讳,如何会由着一位宰相肆意教导非太子的皇子?
正因为曜初是公主,是皇帝的掌上明珠,皇帝觉得她一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她想像平阳昭公主去做将军,皇帝哪怕错愕担心,但没准也会为了哄女儿而同意(然后给女儿配上无数的亲卫,让她去扮演一个将军)。
因为他根本想不到,曜初有可能做皇帝。
尤其曜初又是妹妹,哪怕真的展露出政治天赋,在皇帝心里,只怕也会跟媚娘一样,正好辅佐性子软的儿子(兄长)。
而姜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皇帝对太子失望下去,再失望下去。
他是个会在心里默默扣分的帝王。
姜沃想,这几年她与皇帝走的也略远了些,有些事禀于媚娘就不再禀给皇帝了。
这可不是天子近臣的好品德。
姜沃需得让皇帝清楚地看到太子的样子——您放心把皇权真正地交给太子吗?
有句话说得好,猪队友比敌人的杀伤力还大。
但反过来也成立。
姜沃觉得,自己真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让帝后看见的够多。
太子在长大,东宫属臣只会越来越急躁,会想从更多方面来找出依据和力量,请皇后回到后宫去。
如果皇后不能再掌政事,皇帝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太子。
而姜沃,也要不断地提醒皇帝——只有媚娘握住的皇权,才依旧是你心中的皇权。
直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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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姜沃还并不太意外地见到了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比皇帝年长八岁,比姜沃也要大几岁,气度端凝。
两人在吏部尚书院中,坐在院中梧桐树荫下对坐喝茶。自打泰山封禅事与稷下学宫诗会两事后,姜沃与诸位公主,都熟稔了不少。
其实原本姜沃最熟的是晋阳公主。
在公主年少时,两人就保养之道谈论过数次。
只是这些年晋阳公主行踪飘渺难定,如今反而是最难见到的人。甚至皇后率内外命妇泰山封禅事,都是提前一个月才通知到了晋阳公主,公主现赶回来的——
晋阳公主于先帝年间,就多慕医道。当今登基后,公主还未定婚事,也拒绝了兄长给她安排驸马的计划,而是直接出宫住到了自己的公主府邸。
不在宫中居住后,晋阳公主出入都不受约束,就常去京中女医馆,也跟着孙思邈孙神医学医术。
起先公主还是留在京中,后来则索性跟着孙神医每年各处云游看诊去。
皇帝最开始听闻晋阳出京,当然惊讶担忧。然他完全管不了这个妹妹,近年已经躺平。
倒是长乐公主常在京中,年节下与姜沃常见。
从泰山回来后,更见亲近——长乐公主回长安后,于春日里举办了大唐第一场公主主办的诗会,还请了姜沃这个有经验的‘诗会举办者’去帮衬了半日。
自然,也是请她这个吏部尚书去‘做镇石’。
有掌选官的宰相在诗会上,许多求官心切的才子,哪里顾得上这是公主的诗会还是皇子的诗会?来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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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竹影。
长乐公主端着茶杯,都不怎么需要与姜沃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曜初与我说了公主亦置幕府之事,我觉得很好。”
甚至如同说起明日端午吃粽子一般自然,对姜沃道:“明日端午佳节,我便要带着曜初、城阳等几个公主一起上奏疏给二圣,请置公主幕府。”
“倒是晋阳……”长乐公主有点无奈摇头道:“她有另一道奏疏要上。”
“我记得,十二年前吧,那时姜相刚入吏部做侍郎,曾经为女医请过太医署的官职。只是当时未能成事,最终女医也只是按内宫女官的例。”
长乐公主慢悠悠喝了一口凉茶:“如今,应当能行了。”
她对姜沃笑道:“毕竟有姜相的城建署在先了。”
“只是这一两年先是城建署女官,再是泰山驳回‘帷幔遮祭祀典仪’事,更有这一回凌烟阁为平阳昭姑姑请入阁之事……”长乐公主一一数过去,然后叹息道:“姜相也该停一停歇歇了。”
“女医请官事,让晋阳来吧。”
长乐公主的声音,在这炎炎夏日里,宛如一片蕴凉清风。
姜沃举杯,以茶代酒谢过,然后含笑道:“去岁泰山封禅事,也多亏了公主,带着几位公主王妃上谏应和皇后。”
长乐公主与她碰一下杯,饮尽杯中茶,然后道:“女子在泰山之上祭祀地祇,何等难得的荣耀?皇后中宫谏表都上了,我只需要敲敲边鼓,这都不做?难道还要倒过来拉扯皇后。”
姜沃莞尔,替长乐公主再续新茶。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两人愉快地探讨了‘请旨公主亦开幕府’的具体上奏细节。
之后又闲聊了片刻,长乐公主才起身离去。
无独有偶。
当时曜初提起了太穆皇后,这一日,长乐公主也提起了这位祖母。
“祖母说过,恨不为男儿。姜相知道吗?我曾经也有这样的感触——那时候先公权倾朝野,被权势蒙蔽,看不清雉奴的难处,更看不清已经是皇帝的天子之心。”
长乐公主口中的先公,自是她的亲舅舅兼公公长孙无忌。
“我劝过几次,他全不往心里去。只道我是公主女子,少管政事。我当时就在想,若我是……”
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又是已经过世的长辈,公主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言尽于此。
姜沃送长乐公主出门时,路过院中只有绿叶的山茶花树。
长乐公主李丽质驻足而笑:“听闻姜相院中这株山茶,覆雪时最佳,待今年冬日,定要请我来赏雪赏花。”
姜沃含笑:“一言为定。”
山茶花种在长安城,并不是合适的地域土壤。
但终究,开出了不畏霜雪的花。
且,年复一年的,渐开渐旺。
*
这一夜,灯下。
姜沃看着曜初写她的第一封奏疏。
曜初写完后拿给她,请姨母帮着改。
姜沃却先放下:“写了半个多时辰,眼睛累不累。先歇一歇吧。”
她望着眼前十岁的少女,含笑道:“曜初,姨母教你玩一种新的棋戏好不好?”
姜沃将曜初带到棋盘前——
“零和博弈。”
零和博弈——这种博弈的结果,永远没有双赢。
如今这朝局便是一场盛大的零和博弈游戏。
当年媚娘临进宫前夕,她与媚娘曾玩过一局零和棋戏。彼时媚娘感慨道,她已经在棋局外旁观了太多年,终于要入局去。
今日。
姜沃如十五年前一般,拈起一枚黑子:“曜初,就以此事为例吧,我来扮会就此事上谏反对的朝臣们,故而我执黑子,先行一步。”
黑子先行,便如太子已然在东宫,便如同朝臣们手里的礼法规矩,已然占尽了先机。
“曜初执白子。”
姜沃将一枚白子放在她的掌心——
“来做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