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握此时还不知,就在她与皇帝说起此事的这个黄昏,曜初来到了鸿胪寺。
“姨父近来总在鸿胪寺,又是教学生又是谈商路,难道没有发现姨母状态不对吗?”
曜初几l乎是开门见山。
崔朝闻言神色却不动,沉默半晌后,却只道:“她近来很欢喜。”
曜初不肯接受这个答案,她近乎于逼问道“姨父不会害怕吗?”
“不会怕,回到家后再也见不到姨母吗?”
崔朝垂眸,在黄昏的灯烛下,鬓边白发如银丝。
他如何感觉不到呢?
只是当年在滕王阁上,他想要拉住她,这一回却不想也不愿了。他经过了先帝的过世。
若她能够不经历这些,岂非也很好。
尤其是……
崔朝想起了她封大司徒的那一日。
那是端午前的炎炎夏日,他正在往门上悬挂艾草。
转头看到姜握在望着他,是很担忧的神色,手里还拎着给他的药。后来,夕阳落下去,院中渐渐蕴起凉意。两人就坐在院中,边饮凉茶边闲谈。
就是那天,崔朝感觉到,她有些变了。
于是他问道:“你今天,遇到了什么意外之喜吗?”不用多说,他们彼此都明白,他说是意外之喜,指的自然不是什么尚书左仆射和大司徒的官位。
她颔首应是,笑容如释重负。
虽然姜握当时没有明说,但崔朝忽然就猜到了,哪怕没有任何的证据,可他就是觉得:让她这么如释重负的,应该是她终于……自由了。
何为自由?他想起了他们交换过的‘遗书’。
想必是她可以不用怕‘命去不自由’。
真好。
之后崔朝便从先帝过世的伤心中渐渐走了出来:挚友已逝,但知道这世上,他至为在乎的另外一个人,能够免于病痛的折磨,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便足以让他欣慰了。
崔朝望着眼前的安定公主。
“公主,你幼年长在姜府。她与你讲过‘异乡人’的故事吧。”
曜初默然。
幼年时,她为这些故事迷惑过:姨母为什么讲那么多异乡人?明明她生于长安,长于宫廷,京城就是她的故乡。
后来,曜初觉得,姨母故事里那么多异乡人,大概就是为着,姨母作为女子,在这朝堂之上是‘异乡人’吧。
为此她还问过‘姨母是不是觉得很孤独’?
那一日,是她第一次见到姨母落泪,且是泪落如雨。以至于曜初整个人都惊怔住了,手忙脚乱去擦。
也是从那时起,姨母就极少再唤安安,便都是曜初了。
崔朝的声音轻轻响起:“所以,公主不是明白吗?”
他望着天边层层叠叠的黄昏暮云。
曜初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夕照中,似乎有泪光一闪而过一样。但她在凝神去看,就发
现崔朝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
崔朝是想起了过去这些年。
他们两人都在朝为官,但姜握走过一处,会有一处的朋友。
而他并没有。
鸿胪寺于他,也不过是一份擅长的公务。
甚至,他最喜欢鸿胪寺的地方,便是接触的人不需要总见面,多是异国他乡的使节,按照礼数客气应酬往来就是。
多的是见了一次,此生都不会再见的人。
彼此无涉无碍就好。
他只想平平静静过他自己的生活。
崔朝想,他们很多地方很像,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这里吧。
有句话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但他觉得,有些事与‘穷、达’无关,与性情有关。比如她最开始与如今的兵部尚书,从前的和亲文成公主结识的时候,她如何算是‘达’呢?
可她依旧深深记着文成公主,记得那句‘会去见她’的承诺。并在数年后,在朝上为文成公主归国而据理力争,并且真的到了吐蕃接文成公主回国。
如今两人已是互相扶持的好友,甚至是袍泽战友,互相可托付安危甚至生死。
不只有文成公主,还有好多人,甚至是与她来往不多的前太子妃……
崔朝有时候想:你这样在意遇到的所有人,将来,离别时又要如何呢?
如果她能走,崔朝想,这次,便不要如滕王阁一般留她了吧。
只是……
崔朝忽然想起昨夜,她跟自己说:“我做了个特别好的梦。”语气那样圆满而喟叹。
所以,她不会走的。
崔朝道:“公主是不是想过,如果你‘不能令人放心’,她就不会走?”
“没有必要的,曜初。”到底是他也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一刻,他没有像曜初长大后,对公主一样的态度来对她,而是换了多年前温和照拂的语气:“她舍不得离开,所以,无需你让她担心,她便会给自己找做不完的事情。”
“不要担心了。”
而这日,崔朝还说起一件事——
“公主今日哪怕不到鸿胪寺来,我也要去寻你了。”
“吐蕃提出,欲要与我朝和亲。”
还不等曜初开口,崔朝就继续道:“和亲事可以不应,但问题是,朝臣们必要就此提出:武氏宗亲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