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的择偶观 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2 / 2)

于是当年他纵马往玄武门去的时候,都不用回头再嘱咐她多一句:胜了,他们夫妻将是这个帝国的主人,败了,他们会一起从容去地下相会。

只有观音婢可以得到他这样生死托付的信任,若换一个女子,极有见识野心,能猜透君心就不必了。

想到玄武门,又想到太子,二凤皇帝复烦闷起来。

若是她还在,孩子们何至于此!

*

“只盼我能得一个极有见识的妻子。”李治放下手里的琥珀杯。

今日是他为崔朝送行,后日崔朝就要正式带领使团往西域去了。

李治忽发此感想,是因方才崔朝敬他:“这一西去路途迢迢,不知会不会错过王爷的大婚。”

这才惹得李治对未来妻子有所感触。

崔朝安慰他:“同安公主盛赞过准王妃的性情,王爷放心就是。”李治已经定下的未婚妻,是皇帝千挑万选的世家女,出身太原王氏。

只是崔朝自己并不以出身世家为衡人之准,所以没提这个,倒是提起做媒的同安公主。

这位是真的姑奶奶——高祖李渊的妹妹,李治的亲姑奶。

然而李治只是一叹:“不过是姑奶自个儿嫁了太原王氏,就满口子称赞王氏女。”显然对这位姑奶奶的目光不甚信服,觉得对方都是私心。

崔朝莞尔,晋王继续往下说去。

“前些日子是平阳昭姑姑的忌辰。”李治又喝了一杯酒:“太子哥哥和二哥都……忙的无暇,便由我主祭。”所谓无暇,不过是太子正在跟皇帝冷战,闭门不出,而魏王忙着编书与孝敬父皇,哪怕几日的祭祀也不愿离开九成宫皇帝身边,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李治身上。

而听得平阳昭公主几个字,崔朝收了与好友谈话时的轻松笑意,脸色肃穆起来,露出无比的尊敬来。

平阳昭公主,高祖李渊的女儿,当今圣人的姐姐。

这是个极值得敬重的女子,她不只是大唐的公主,更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征战沙场,是货真价实开国功臣。

因军功懋著,公主于武德六年仙逝时,高祖特命以军礼下葬。

当时还有愣头青老古板的臣子,上书给李渊叭叭叭,道妇人下葬,按正礼不得鼓吹,哪怕是公主,也不该破例才是。

痛失爱女的李渊气的在朝上大发脾气,厉声责问道鼓吹是军乐,当年公主帅兵讨伐天下,曾亲擂鼓鸣金,一生与军乐相伴,那时候你这礼官在哪里?你上过阵吗?难道公主这般大功,只因妇人丧仪便不得鼓吹,你这样寸功不建的男人,若是混个军务,将来死了倒能鼓吹了不成?

给那太常寺官员吓得立刻自陈糊涂——再不认错,只怕皇帝就会让他立刻去死一下亲身感受‘没鼓吹’的丧仪。更别提也在朝上的秦王,立时回首冷冷瞥了他一眼,很有种警告的意味。

当时的秦王,后来的二凤皇帝,一向很敬重平阳昭公主。

“父皇很怀念姑姑,常提起当年他与姑姑的军伍会师于渭水河畔之事。”长孙皇后去后,李治由父皇亲自抚养长大的,家族旧事也不是师父们教的,多是二凤皇帝亲口讲的。

可以说,平阳昭公主的光辉形象,都是二凤皇帝给未曾得见平阳昭姑姑的年幼儿女们塑造的。

李治从小听着,自来很敬服姑姑。

兄长们都无暇,他去主祭,正和心意。

但真正让李治触动的,还是几年前与姑父柴绍的一番相谈。

他掐指算了算日子:“好快,转眼也三年了……”

平阳昭公主天不假年,武德六年就过世。驸马柴绍却是三年前,贞观十二年才过世的。

他与妻子一样,不但是驸马,也是大唐开国的出力者,且不止给岳父干活,还给妻弟干活——二凤皇帝打东突厥的时候也用姐夫来着。

因此,贞观十二年柴绍病重的时候,二凤皇帝带着儿子女儿们(依旧是限定长孙皇后嫡出儿女们)亲自出宫去探望姐夫。

但皇帝到底是天子,不好总跑出宫,且他驾临多了,必也打扰柴绍养病,于是二凤皇帝去过一次后,就指挥儿子们常去看姑父。

李治去的是最多的。

比起在宫里看两个哥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更愿意听姑父讲平阳昭姑姑的旧事。

柴绍也很喜欢这个柔和宽厚的小侄子。

平阳昭公主和二凤皇帝是同胞姐弟,原就有些像,民间又素来有侄随姑的说法,俱柴绍说,李治的眉眼是很像姑姑的。

后来柴绍病的越重,便怀念越多。

到了平阳昭公主的忌辰,李治更不忘去看姑父,就见姑父哪怕卧病在床,手里还拿着当年公主所写的家书反复看。

“许多人赞我行军善谋,多奇策。”他声音低沉:“可其实,我自知短处,性子颇有优柔寡断之处。”

“善谋与善断是不同的——当年高祖举兵,我心知该去招揽军伍相助,但又舍不下家中父母与妻儿,总是犹豫着想安排的两全其美再起身。还是她说,你只管走不必担忧,我自有主意。”

“果然,她不但在乱世中保全自身,还招募军伍,攻城略地,大成气势。”

柴绍语气中尽是怀念与自豪。

“那些年,我们夫妻各自领兵,我常为她出谋,她常为我做决断。”

直到武德六年,柴绍奉命征讨作乱的吐谷浑,平阳昭公主已经病中,再无法夫妻同上沙场。等柴绍归京时,妻子已然辞世。

“真快,已经十五年了。”

贞观十二年的柴绍在病榻之上,手持妻子当年的家书,只觉往事依旧历历在目。

“八年前打东突厥,圣人命我做金河道行军总管,帅五军之一。彼时五军各路音讯相通需要一日一夜。有一回,我偶然察觉一良机可偷袭东突厥,需当机立断,然我却举棋不定,不知我这一动是否会扰乱旁军,坏了李靖大将军的总排布。”

“我真希望她就在身边。”

智慧与果断从来不是一回事。人无完人,哪怕是不世出的名将,都会有自己的弱点。

她会说什么呢?

“就去做吧,去抓住敌人的破绽。”她或许会这样说,她的眼睛是柴绍见过最令他安心的坚定。

李治就见戎马一生的姑父眼里含着显而易见的泪光。

柴绍只是想着:这一世,半生与她纵马沙场。原本那该是最颠沛流离的时光,但现在想来,只要知道她在,便总是有归处的。反而后半生,富贵已极却天人永隔,面对生死攸关的大事,总是无人可诉茫然不安。

那是李治听姑父说过最多一次的话。

或许那时候,柴绍已经不在乎什么君臣有别,对着皇子侄子,失去了防备,只想对着这肖似平阳昭公主的少年说一说心声,不在乎什么忌讳。

但李治也觉得,或许不止因为自己眉眼像姑姑,而是因为……自己性情像姑父自身。

他自己也是不擅,甚至有些逃避决断的人。

哪怕他想明白一件事,心底知道该怎么做,但总有些犹疑……若是结果不好呢,若是自己推演错了呢?他有点逃避面对抉择错误后,很可怕的后果。

他也想要一个人来推自己一把。或者只是坚定的站在他身边道:“去做吧,你没有错。”

当时柴绍身体状况极坏,神志也不甚清楚,多是自言自语,李治就没有问出口:姑父,你是不是觉得我性情像你?

他准备下次再去探望的时候,却传来了谯国公柴绍过世的消息。

李治在宫里落泪良久不能自抑,直到把妹妹晋阳公主都吓到了,抱着他的胳膊细声道:“哥哥,哥哥别哭。”

时隔三年,在崔朝这样的知心好友跟前,李治说起这些事,还是不免低落。

崔朝轻声道:“圣人亲自抚养王爷五年,王爷这般心声何不试着对圣人说一说呢?”说一说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妻室。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父子感情好,不代表沟通好。

就崔朝旁观者看来,圣人与儿子们沟通并不好。比如他很疼爱晋王,有时候却也有些看轻他,觉得幼子太和善温柔,总想护着他。给晋王挑属官都会挑忠厚老实的,似乎怕官员欺负诓骗了晋王一般。并不很信任幼子能把自己属官收拾明白。

那么挑妻子只怕也会挑大家闺秀贤惠型的,免得儿子倒被妻子管束住……

不知李治了不了解圣人,但崔朝知道,圣人是不够了解晋王的。

李治摇头:“不成的。父皇这些日子为了太子哥哥已然好生烦恼,我如何能生事给父皇添麻烦。何况女子于闺中,性情怎么会为外人得知。父皇哪怕是天可汗,圣明烛照,却总不能照到人家后宅姑娘那去。”

到头来还是会按门第、才学、容貌来挑。

李治低落道:“只盼上天垂帘,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女子。自然,不能盼着她是姑姑那般天纵奇才,但有个一二分的影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之后不等崔朝安慰,他又勉强振作,起杯道:“这是西域葡萄酒,正给你送行。后日我没法出九成宫送你,只好今日为别。”

崔朝饮了这杯,复敬李治:“王爷,禁中储位云波诡谲,您是皇后嫡子,也身在乱中。万自珍重。”

李治颔首。

这顿送别膳已然吃了两个多时辰,李治却仍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想到将来都无人可倾诉,更觉心里彷徨难受。

但算着暮鼓快要响起,还是无不散之宴席,该让崔朝出宫了。

李治命宫人收了酒盏,送上扶芳饮并换上新的熏香,熏去酒的味道,免得崔朝出宫路上遇上人还带着酒气。

又亲自去架上取了一个锦匣。

打开给崔朝看:“还记得我与你说过,姜太史丞曾掷杯给二哥起卦吗?那日后,二哥倒是命人打了几个类似的鎏金银杯自用,又因那日我也在,便给我也送了两个。”

他给崔朝留了一个。

“姜太史丞曾亲为你起过一卦平安,你便带上这种鎏金银杯,也算一吉物。”

崔朝收下,再次与晋王作别,请他保重。

夜里李治孤身一人坐在灯下,细想宫中局势。

想到烦闷处又安慰自己:到了这九成宫,不比宫里规矩大——等开春后,父皇还要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去围猎,既一同出门游玩,只怕太子哥哥与父皇有什么龃龉也就都抛开了。

只盼都好起来吧。

然而很快,李治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事与愿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