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是要与你说说吏部事。”
“立后大典后,吏部王老尚书上表致仕。”
姜沃听了,也不甚意外:王老尚书已经望着七十的人了,一辈子持身中正,为人极低调踏实。
如今朝上换了天地一般,他能撑过前两年岿然不动,估计也累了,想要退下来也正常。
只是……
果然,皇帝道:“朕未许。”
“吏部掌天下官吏选授,乃六部之首重。”
“故而各部侍郎皆为正四品下,独吏部侍郎为正四品上。”
“吏部下又设司封,司勋,考功三属。各属官员都接近百人。”
姜沃自然也提前做过许多新部门的功课——与太史局这种精炼部门不同,吏部下属官员极为庞杂,比如单【考功】一属,负责日常公务的‘令史’与‘书令史’加起来就有上百人。
整个吏部的官员,上下数百人,且常有调任外放。
姜沃从前入太史局,很快就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性情、才干。但到吏部估计要下一番水磨功夫了。
人,向来是最不好管理的。
人心莫测,可不是程序,输入进去‘秉公做事’,就会被执行下去。
“姜卿要将吏部上下之制谙熟于心,再到善掌其职,上下通达,只怕非一两年之功。”
此言与她所思一致,姜沃适时发声附和领导:“陛下英明。”
她既择了吏部这个大唐最高人事部门,就做好了十年如一日去深耕的准备,甚至列了五年和十年计划。
皇帝给了她吏部仅次于尚书的官位。
但姜沃自己知道,在其位跟能够掌其权,从来是两回事。
她头两年,必是以学、以深入吏部之中为主。
最好的老师,自然是在吏部如泰山石一般坐了小二十年的王老尚书。
皇帝道:“其实王老尚书身子骨很硬朗,上书致仕大抵只是向朕示无‘把持吏部职权’之心。”
“朕已然挽留了他。”
皇帝在榻上坐着,以手支颐笑道:“朕看……王尚书精神矍铄,谈吐敏捷,再撑个三五年,一点儿问题没有。”
姜沃闻言便应道:“如今,臣才安心些。”
虽如此说,心中却有些疑惑:既然王老尚书三年五载也不走,皇帝怎么单独把她叫来说这件事。
必然还有旁的事情——
果然,皇帝又道:“然王尚书到底已近古稀之年,姜卿又还未至而立。朕便另择了一个侍郎,与姜卿一并入吏部。”
姜沃懂了。
这一位侍郎,应该是皇帝选定的,在三五年后,真正接过王尚书班的人。
姜沃倒从未想过一口气吃个胖子,几年后就能接过庞大的吏部。
但皇帝此举,无疑是提前婉转与她说明此事,让她不要有此冒进贪位之心。
见皇帝如此安排,姜沃其实是松口气的:有皇帝本人安排朝臣来监督制衡她最好,如此,君臣间便大大减少生嫌疑的机会。
姜沃从来心态摆的很正:别说此时的皇帝了,就算是当年晋王,她都恪守着君臣之分。
能坐在一起吃火锅的私谊是一回事,但在朝上,在这皇城中,她就得做标准的臣子。
诸般思绪在脑海中转过,不过瞬间。
在皇帝看来,姜沃是连犹豫都无,依旧清宁中带着诚挚答道:“是,臣年轻识浅,必虚心以学,以求不辜负陛下殊恩。”
立刻把自己放到三把手的位置上去。
一直在案前分奏疏,似乎根本没有关注这边的媚娘,此时低着头,唇边划过一个微不可见的笑容:果然,她不会答错的。
皇帝闻言颔首。
起身肃道:“姜卿既入吏部,朕对你便颇多期许。”
姜沃行礼:“臣谨听圣言。”
皇帝道:“吏部,天官也,为朕之肱骨。当为朝堂擢优者,退劣者。”
“卿此后,务要持心正,明权衡,抑贪冒私亲,秉公进贤能。”
姜沃郑重应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期!”
大约是正事交代完毕,皇帝忽然露出个笑容来:“姜卿想不想知道,朕选的另一位吏部侍郎是谁?”
姜沃听皇帝的语气已经换了以往的轻松温和,还带点笑意,就也抬头好奇问道:“想知道。”
皇帝笑容更盛,甚至有点……促狭?
姜沃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再次真诚发问:“陛下?”
皇帝摇头:“朕忽然不想说了。”
姜沃:……
做皇帝不能,至少不应当这样。
“待初一,姜卿到吏部去后,便能见到了。”
当谜语人是皇帝时,姜沃便只剩下告退可说了——且她还有太史局交接事未做完,太史局对她的意义到底不同。
皇帝颔首准她告退,又指着崔朝道:“朕将他留下了。”
姜沃毫无异议:要是崔朝能解开皇帝这个谜语人就好了。
她离开立政殿后,皇帝转回来与崔朝继续隔棋盘而坐,媚娘也走过来坐在皇帝一边,两个人一齐看着崔朝。
饶是崔朝,都被帝后二人的注目看的有些压力。
果然帝后二人一起道:“你们两人就预备一直这样下去?将来一辈子有什么打算吗?”
崔朝顶着帝后(尤其是皇后)的目光,只觉压力山大。
这,这他说了也不算。
为什么陛下与皇后刚才不问说了算的人啊!
*
姜沃并不知,因自己太忙,帝后就只留下了崔朝来逼问家事。
她只是马不停蹄回到了太史局,与周元豹继续交代太史局公务之余,还抛掷三枚铜钱就方才皇帝的谜语起了一卦。
上吉卦。
*
上吉卦?
姜沃有点心情复杂。
五月初一清晨,她早早来到吏部署衙。
吏部位于晖政门前,署衙旷丽,尽显六部之首的宏阔。
姜沃一路入内,许多陌生的面孔纷纷停下与她见礼,其中也不乏衡量与探究之意。
这都在姜沃的意料之中。
她只入内堂,等候王老尚书和那位神秘同僚的到来。
王老尚书先至。
他老人家须发皆白,但确如皇帝所说精神矍铄。
姜沃见他腰板直挺,眼明目锐,思维敏捷,再听说他今日还是骑马上朝——觉得皇帝估计保守了,感觉王老尚书怎么也能一口气干到八十啊。
王老尚书与她谈了片刻后,另一位侍郎才至。
姜沃看清来人时,心中欣喜与压力并存,万般感触只化作一个五味杂陈的‘啊’。
来人生的面目周正,美髯飘飘,姿态闲适风雅——
王正卿。
姜沃:陛下,您是会选人的。
王正卿,不,现在是王侍郎。其名王直,字神玉——这个字来源于他家族中传说,他出生前祖父梦到神仙交给他一块美玉。
他见了姜沃,倒是毫不意外,风风雅雅打招呼:“从今后便不能称太史令了。”
姜沃望着这个迟到的同僚与半个上峰,感受到了未来工作量的压力。
*
姜沃颇有压力,殊不知最有压力的是王老尚书。
他看着眼前两位吏部侍郎——一个是天子近臣,朝野皆知的简在帝心,这些年晋升堪称平步青云;另一个……王老尚书根本不想看自家不省心的侄子!
为了这个大侄子在户部要钱的所作所为,王老尚书每次见到户部尚书幽怨的眼神,都得拿出为官五十年的脸皮,才能若无其事地走开。
如今,这两个迥异的人竟然同时成了自己的下属。
王老尚书再想到皇帝的嘱托:“朕将王卿和姜卿都交给老尚书了。”
他在心底算一算两人的年纪差距,正好相差二十岁——显然皇帝已经在铺设未来吏部的两任班底了。
言下之意要他教出两个合格的吏部候任尚书来。
王老尚书看着眼前两位直属下属。
只见一个如闲云野鹤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一个万年不改的我行我素神态,第一日就比他这个尚书来的还迟。
王老尚书在腹内深深叹口气:老夫这一世兢兢业业,上无愧朝堂下无愧家族,到底是哪里不修,晚年摊上这样的差事哟!
*
甭管王老尚书心情多么复杂。
两位吏部侍郎还是如期走马上任。
经王老尚书安排,姜沃先至吏部下‘司封属(掌朝中封爵事)’历练三月,而王神玉则至‘司勋属(掌朝堂授勋事)’待三月。
可见王老尚书是个保守稳重人:下属官员最多,牵扯朝堂最深,也最复杂的‘考功属(掌考核官员政绩功过)’,并不令两人直接接触。
姜沃遵照老领导的安排,就任‘司封属’。
好巧不巧,她到了司封属后,接触到的竟然都是媚娘事。
立后向来不是宫中女子一人之事,更恩及家族。
皇帝下旨,追赠皇后之父,已故应国公武士彟为司徒,并州都督;皇后生母杨氏封应国夫人。
以上都是很正常的荫封,然而很快,不正常的来了。
姜沃看着手下司勋郎中呈上来的公文:按例,皇后生父应国公过世,爵位应传于皇后之兄。
吏部便拟了公文,将应国公爵位降一等,传于武士彟长子‘武元庆’,而武士彟次子武元爽,也可按例授县男爵位。
姜沃看到这份公文时,不免笑了。
武姐姐会允许她的皇后荣光,荫护这两个曾经将她们赶出家门的兄长吗?
她从没怀疑过媚娘的答案。
她按吏部例呈上奏疏。
*
很快,朝中官员便震惊了。
皇后上表为两位兄长‘请辞’爵位。
道他们白衣无功于国,不堪国爵,请陛下勿加恩。
皇帝于朝上嘉许皇后贤德清正。
免武元庆武元爽承爵。
倒是给了官位——武元庆至龙州任县令,武元爽至振州任县令。[2]
人在吏部,姜沃自然最先收到这个消息。
她已经熟练地展开舆图,往大唐的犄角旮旯去寻这两州——不,振州倒也不必寻,前侍中韩瑗就在那,海南三亚嘛。
姜沃主要寻了下龙州,唔,原来在广西壮族自治区啊。
她带笑收起舆图。
作为吏部侍郎,亲自下发落实了这两道任命。
心道:帝后果然是夫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