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丽芙从帐篷里取出了摄像机。
卡恩没有在意同事们的举动。
他站在薇拉边上,这也意味着他站得离灰狼最近,近到甚至能闻到它们身上皮毛被太阳暴晒后发出的气味,以及一些在野兽身上才能闻到的食用过生肉才会有的味道。
最重要的不是气味。
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到的东西。
在某几个时刻,卡恩会和两头阿尔法狼对上视线,无论是黑狼还是白狼,它们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特殊的柔和,仿佛带着些友善,又仿佛带着点审视,几乎让人怀疑自己是在和同等智慧的生物进行平等交流。
这太古怪了。
这根本说不通。
凯莉是狼营看着长大的,诺亚在加入谷地狼群前也不是从未被目击过,现在如果是两头被救助过或者被饲养过的灰狼,露出这样没有攻击性的眼神很正常,可野狼为什么会这样呢?它们对人类的认知到底有多少呢?
卡恩情不自禁地向外走去。
此时此刻想要刨根问底的欲/望已经超过了他对自身安全的重视,安保人员急得猛抓头发,却也只能眼睁睁营地负责人坚定地一步步走到栅栏门边,手指按在了木门的最上方。
“怀特博士。”尼亚特试图阻拦他,但下一秒,卡恩就把栅栏门打开,没有选择在这里跟狼沟通,而是飞快地自己闪了出去,然后回头把门合上,确保其他工作人员的安全。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一时间营地里都是各种着急的呼唤,有的在喊“卡恩”,有的在喊“卡尔”,有的在喊“怀特博士”,但没喊两声,就被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噤声的卡恩阻止了。
大声吵闹可能反而会激起狼的攻击欲。
卡恩回想着当年自己和石滩狼群的交流,非常谨慎地蹲下身体,先是展示了一番自己没有携带武器,然后缓慢地膝行靠近,始终保持处于一个很低的高度,模仿着低等级狼面对高等级狼时会有的姿态。
白狼微微瞪大眼睛。
发现阿尔法狼似乎有点反应,又没有那种很激烈、很有攻击性的反应,卡恩趁胜追击,完全豁了出去,直接坐倒在地上,露出了自己的肚腹和胸膛。
这时黑狼也走到了附近。
原本两头大狼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研究员应该让营地里的其他人感觉到紧张,但黑狼行走的速度太慢了,并且和白狼一样也没有做出任何攻击姿势,甚至没有从喉咙里挤出咆哮声,让他们一时半刻也拿不准主意。
只有直面狼的卡恩最清楚。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两头灰狼完全明白人类是怎样的存在,也完全明白人类可能会带来怎样的伤害,因此就像他选择展示出无害的一面一样,这两头狼也选择展示出无害的一面。
这个认知让他更加激动了。
凯莉和诺亚是特别的,并且它们还是谷地这个大狼群的阿尔法,如果能够得到它们的友谊,无疑可以促进与狼群里的关系,将来甚至有一定可能可以发展成石滩狼群那样可以共同生活或者不定期拜访的关系,记录下无数珍贵的资料,也给外界传达更多狼的信息。
这么想着,他一动不动,只是等待。
终于,黑狼走到了他面前。
当距离缩短到十几公分时,卡恩低下头,很艰难地模仿着狼对首领的示好动作,尝试去舔舐大狼的吻部
。
此时此刻他的感觉大概跟所有和家猫打起来之后想去咬它一下或者舔它两下让它知道谁是老大的铲屎官一样......舔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完事之后嘴巴里全是掉落的毛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一动作,黑狼的眼睛瞪大了,而边上原本就瞪着眼睛的白狼甚至把眼睛瞪得更大了,脸上的神色仿佛还扭曲了一下。
但是片刻之后,阿尔法狼给出了明确的信号。
黑狼用鼻子顶了顶卡恩的脸颊,而白狼则凑上来嗅了嗅,侧过身体时,大尾巴在他身上友好地轻轻拍打了一下。
看到此情此景,卡恩这才放下心来,呼吸也不屏着了,双手也敢动了,从两侧抬起来,落在灰狼身上,然后一手一个极轻极慢地揉搓了一把。
没有一头狼对此做出反应。
人和狼互动的时间并不长,但在他返回之后,营地里到处都是压抑着的欢呼声,等两头阿尔法狼稍稍走远一点、退到树林里去进行它们自己的交流时,欢呼声骤然变大,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丽芙因为扛着摄像机不能和他们一起蹦跳,但是脸上的笑一直没停过。
场中唯一一个不高兴的大概只有薇拉。
作为一个小孩子,现在她能体会到的唯一感觉就是自己的小伙伴“大狗狗”被大人抢走了,而且他们还不允许她出去和新朋友玩耍,当所有人都在庆祝时,她坐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就哭了足足二十分钟。
卡恩给她送水时她在哭,丽芙打电话通气时她在哭,警/察和家庭教师一起赶到狼营时她还在哭,导致被通过气的警/官们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把眼神往树林里的两头灰狼身上瞟。
等他们确定狼真的只是来“看看情况”,并没有做出任何袭击动作,也没有做出任何威胁动作,最神奇的是,还确实就是这些狼救了薇拉之后,原本古怪的脸色就变得更诡异了,好像很有吐槽欲/望,却不知道该吐/槽些什么。
其中一个警/官大概是薇拉家的熟人,同时也比较热心,等和家庭教师一起把小姑娘劝上车,又在这边做完了对研究员的问询,他就把卡恩拉到一旁,悄悄说了点话。
大意是这样的:
首先薇拉肯定不会回到家里去了,她的姐姐因为有重大嫌疑已经被控制住,她自己应该会暂时跟着家庭教师一起生活一段时间;ICU里的姨妈情况似乎有所好转,可能不日就会清醒;另外就是狼救人这件事。
这件事太离奇,不说警/方暂时要反应一下,就连人家家里到时候可能都要研究一下该怎样感谢自己的“恩人”,倒是有一件事是可以提前关注的,那就是最近镇上多了不少猎人。
原来小镇上最近在办狩猎活动,有的猎人是跟团来的,有的猎人是独自来的,还有的明明没有狩猎资格,但是报了个类似的旅行团,准备摸摸猎/枪过过瘾。警/方连日调查,控制住了不少涉嫌违法的个体,但还有很多个体是合法的。
猎人多了,野生动物就危险了。
原本这话不该由身份特殊的人来说,但撇开身份,只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想对此事做出一点报答的人,这位警/官认为狼营最好采取一点措施,比如把狼先预防性地“救助”起来,省得这两头“好狼”在接下来的狩猎节里被人杀死。
卡恩听到这里,心下一沉。
现在各个地方都在喊着要杀死一定数量的野狼,甚至是90%的野狼,政府大力支持,民众又有杀狼习俗,猎人更是没法在观察到狼的瞬间分辨出哪些是普通成员,哪些是阿尔法,所以有很大可能会直接把处于领导地位的个体杀死,从而间接摧毁一整个狼群。
他不愿
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可是他也没法把整个谷地狼群关在这里。
不说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关系可能会就此被破坏,就说次数吧,这块区域一年到头有猎人出没,难道每一次他都得把狼关起来吗?那么这些狼还是野狼吗?
曾经和偷猎者作战,现在狼被移出保护动物名册,还有政府背书,猎杀活动完全合法,卡恩再努力,也只能从猎人手里保下那些带着幼崽的母狼,其他个体实在是无法干涉。
无能为力的感觉很糟糕。
送走警/察后,卡恩沉默地回到栅栏门边。
白色和黑色的大狼还端坐在树林里,彼此倚靠得很近,光这样看根本看不出来为什么今年没有幼崽出世,他看着它们,就又想到刚才抚摸野狼时心中泛起的触动,想到那两双似人一样柔和的眼睛,想到曾经在他手底下成长、最后又死在疾病和枪/口下的石滩小狼。
鬼使神差地,双脚自己挪动了起来。
卡恩在营员的疑问声中朝着树林走去,两头阿尔法狼发现人类靠近,同时抬起脑袋,但坐姿并不紧绷,仿佛不担心会在这里受到伤害,也十分信任彼此提供的支撑。
它们显得那么放松。
它们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驯鹿要迁徙了。”卡恩于是开口说,“猎人都在镇上,要去寻找跟着驯鹿的棕熊和狼群,接下来半个月都会很不安全......”
可是和狼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几乎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不像个学者,反而像是个仍然相信童话的小孩,拼命祈祷狼真的能听懂人话,快快躲起来,不要去追逐驯鹿群——可世界上哪有能听懂人话的狼。
卡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狼看着他。黑狼也看着他。
它们明白了吗?
它们知道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之中吗?
它们是否听过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见闻,是否亲眼目睹过猎人完成击杀后把棕熊或灰狼摆成趴卧姿势然后坐在猎物身后、身侧乃至身上拍照的场景?
“要小心。”最后卡恩只能这样说。
他意识到这段无用的对话与其说是警示灰狼,不如说是对这些年感受到的痛惜的一种发泄,这天夜里他一直在帐篷里辗转反侧,迷迷糊糊间听到了无数首曾经被唱起过的现在仍然在被传唱的狼之歌。
第二天清早,约翰打着手电出去看了一眼。
狼群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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