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在一个秋日午后接到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很憔悴, 带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一时三刻有点晃神,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好”, 然后点开网页预订最近的回国机票。
小城还是那个小城。
来接机的父母刚刚从一趟长途旅行中折返, 这些年来他们不是在旅游就是在旅游的路上,两个人凭着退休金过得有滋有味, 家里的老房子没人打理都落了灰。
一家人打车朝目的地赶。
经过康复机构时晏晏在后座稍微坐正了一点, 虽然是惊鸿一瞥, 仍然可以看到庭院里有孩子在玩球,边上站着个上了年纪的抱着小猫的男人,可能是小熊老师......他一下子没敢认。
从机场到小镇一共花了三个半小时。
飞机是在凌晨落的地, 一家三口人下车时太阳却已经升得很高, 把山路上落满了的叶片连带着上面的水珠一起照得闪闪发光。
山间别墅门口停了很多车。
晏晏来过这里很多很多次, 从来没有一次感觉到过这种等级的“热闹”,来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门口说话, 时不时还有电话铃声和小孩子的哭声响起,把房子里传出来的鹦鹉叫声都给压过了。
大门口没有小陈的痕迹。
站在外面和来客寒暄、接受他们慰问的是一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头发用发油往后梳着,穿着也很得体,无论是谁上前搭话, 他回应时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悲伤。
晏晏认得他。
这个老人应该是刘爷爷的儿子, 大概叫刘洪亮还是刘洪明什么的, 过去和他照过面,没有打过交道, 只是说过几句场面话。
他粗粗看了两眼就没兴趣了, 在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开口说话的必要, 还不如绕过去赶快朝里走去见见山间别墅真正的住户。
这栋房子里面的构造和他上次回来时见到的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只是本来挺宽敞的客厅被辟做了其他用途,墙上挂着照片。
刘天骄和丈夫女儿抱在一起,小陈站在边上,眼睛有点红。看到晏晏走进去,对方露出一个很小的笑容,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同他说话。
“老爷子是做梦的时候走的,我第二天早上去叫怎么都叫不醒,前一天还吃了火锅......我知道,你也节哀,九十八岁怎样都算是喜丧了,我们只好想着再过两年可能就转世去了......找麻烦?没有,遗嘱和律师都在,他没法找麻烦......对,我之后还是会住在这里,还有鸟要照看......”
晏晏觉得喉咙有点堵。
他本来也不是特别喜欢说话的类型,于是就点点头,凑过去往老爷子躺着的床边上放了束干花,又掖了掖他身上被子的被角。
蓝鹦鹉从横木上飞下来,轻轻咬他的耳朵。晏晏反手抚摸着鹦鹉有些凌乱的羽毛,走到原本放着沙发的位置去,想把它送回横木上。
房间里一共有十二只鹦鹉。
它们制造出的响动让许多进来吊唁的访客都暗暗皱眉,可看到家属不仅没有把这些鹦鹉关起来,还放任它们靠近床板,来访者就聪明地把话咽了下去,只是拉紧了身边的小朋友,不让他们因为好玩伸手去摸。
晏晏完全不觉得房子的主人失礼。
这些鹦鹉感受到的伤怀和经受的损失可能比在场所有吊唁者加起来的都要多,何况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就喜欢鸟儿们在房间来跑来跑去,恐怕他身后也不会乐意看到它们被关在笼子里隔离在后院里送这最后一程。
比起访客们,他其实更担心鹦鹉的心理健康。
伴侣动物完全有能力意识到主人故去这个现实,它们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焦躁之中,有的在
横木上来回打转,有的在发出没有太大意义的哀切的鸣叫,大宝和小宝一直低着头,安安和大黑羽毛凌乱,看着也有些瘦了,状态明显不好。
“过段时间来看看我吧。”晏晏摸着蓝鹦鹉的羽毛说,“你最喜欢的那个家族今年又有小鸟出生了,现在每次飞起来都是好大一群,我那几个同事每天打电话哭诉说工作站的零食都被偷完。”
好像在给回应似的,风信子啄了啄他的掌心,一旁站着的黑色鹦鹉贴过来把脑袋放在他的手腕上,同样得到了抚摸和邀请。
这天晚上晏晏没有离开。
他留在别墅里给其他年长者帮忙,把自己也当做这个家庭自然而然的一份子,直到车辆把老爷子接走,再回来时就是一个小小的罐子,深埋在六尺之下。
刘天骄回到工作岗位后,山间别墅里只剩下“陈叔叔”和现在属于他的鹦鹉,晏晏不放心,干脆又多住了半个月。
第六天还不知道第七天的时候,太阳开得特别好,小陈打起精神来带着他到后山去散步,还带上了一蓝一黑两只大鸟。
他们走出了半公里远,走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中间,伸手就能触碰到地面上整齐排布着的大理石雕刻。
晏晏蹲下来辨认着。
尽管这些雕刻雕得不是特别精致,反而像是某些业余爱好者闲来无事时自己削凿打磨而成的,但通过一些鲜明的外观特征,他仍然可以认出绝大多数鹦鹉的种类。
圆滚滚的这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太平洋鹦鹉,身上特地打了一个个小圆圈的应该是虎皮鹦鹉,脑袋开成葵花的多半是葵花凤头鹦鹉,特别大的这个肯定是金刚鹦鹉......
小陈在地上放了点小零食,然后轻车熟路地把每个石雕都摸了一遍,挨个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临走时才把小零食捡起来放到包里。
“这些都是送走的鹦鹉。”他在下山时说,“你别看老爷子后面两年腿不太能走路,其实每个礼拜都要往后山来一趟,不来心里就记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