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注视着的不是阿涅克亚,而是它的残骸。
为此,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而这一步却退得恰是时候,下一秒钟,母象便咆哮一声,来势汹汹地撞在了铁网之上——保护着软放归区的围栏顷刻间爆发出了一声金铁震动的巨响。
这声巨响不仅把莱娅吓得亡魂大冒,还让冒险留在不远处的诺亚迅速做出了后撤的决定,将本就躲在树林里的其他亚成年一路赶得看不见踪影。
发现情况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同,莱娅先是往后看了看同伴,旋即无措地定在了原地。眼看阿涅克亚又在围栏上猛撞了一下,它甚至连维持这种无措状态的勇气都丧失了。不等外婆撞第三次,它就像过去无数次害怕时那样,躲闪到了小阿姨的背后,全然相信她的身躯本身就能遮蔽风雨。
安澜也确实为它、为诺亚、为二代象群、为整个营地挡住了这场风雨。
赶在工作人员按下通电开关之前,她发出了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发出过的对长辈的呼唤声,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幼态展示,但因为声调急切,几乎快要脱离以往想去玩耍时请求陪伴和怜爱的范畴,进入了请求排除妨害和危险的领域,成功唤起了那些从未被年长者们遗忘过的回忆。
不止一头母象对这声音做出了反应。
听到女儿的求助声,阿达尼亚浑身一震,像忽然被从睡梦中唤醒一样,在短短几秒的时间里就变得振作了许多。在它身边不远处的阿梅利亚同样行动比思考更快,虽然还对人类营地抱有警惕、排斥的态度,但作为卡拉以外最像大家长的存在,它无法容忍曾经被自己保护过、教导过、看着长大的孩子在铁网背后瑟瑟发抖。
还想继续扩大破坏的阿涅克亚很快就被拦住了,事实上,它直接被围过来的族人挡在了无法触碰铁网的地方,前面半米就是面露不赞同的卡拉。
老族长似乎在和女儿说着什么,但是安澜没有去听——在这个瞬间,她的视线已经全部被趁机摆脱纠缠的阿达尼亚所占据了。
隔着围网,母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那足以把一个成年人抛出二十多米、也可以卷起粗壮树干的象鼻此时此刻却成了摘花的素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克制地触碰着,铁网上的巨震变成了细微的颤抖,随后又恢复了平静。
阿达尼亚慢慢地嗅闻,透过被人类世界浸染过、又被陌生同类覆盖过的驳杂气味,它似乎终于找出了因它而生、由它赋予、与它相连的那一缕,视线跟着鼻尖一同垂落,栖息在了她的头顶。
那动作轻轻的,有些虚幻,好似不敢确信一样,叫人实在有些心酸心悸,安澜接受了这样的一个“亲吻”,只能努力地往围网上贴,贴到铁丝都陷进皮肤里,这才也触碰到了母亲的身体。
母象和小象的鼻子伸向彼此,构成了一个圆。
好像缺失的一块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阿达尼亚的眼睛里顷刻就有了光亮,眼睛后方的腺体也应景地流下了两行“热泪”。
没有人比母亲更能辨认她的孩子。
在阿达尼□□难自抑的喜悦的呼唤声中,卡拉家族的其他成员逐渐放下警惕,陆陆续续地贴近了围网;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躲藏起来的莱娅也逐渐平息了情绪,急切又羞涩地向着外面张望。
最后一个走上来的是卡拉。
按理说它应该最先行动,但安澜却知道外婆为什么要在外围观望——那并不是因为它心中有对营地的仇视、对离群族人的漠视,而是因为它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重逢冲坏脑袋的长辈,在它,在头象眼中,还有一个群体值得审视。
当安澜终于和它贴近时,那双总是慈爱的、睿智的眼睛轻轻地眨了一下,然后饱含深意地看了看她,又望了望她背后的树林:在那里,先前退开的十几头小象半是好奇、半是畏惧地黏在一起。
我知道这里有一些故事,卡拉的眼睛在说,但它没有急着发表任何见解,而是和往常一样,耐心地听,耐心地看,耐心地思考,耐心地等待着事物自己揭晓其背后的奥秘。
这一次,被等待的是它曾经引以为傲的孩子。
而这正是安澜所需要的一切——时间。
终有一天,二代象群会像基普加各夫妇、其他保育员、关注着此事的救助者、资助者和动物爱好者所期待的那样,彻底打上她的烙印,被野象接纳,甚至反过来吸纳野象,但在这个梦幻照入现实的久别重逢之日,她只需要在爱意中沉沦。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安澜目送卡拉象群离去。
这一次,没有前途未卜的惶惑,她知道,莱娅知道,年长者们也知道,断开的频道已经重新连上,依托暗河般流淌的大象电台,即使隔着山水,他们的心脏也会以一个相同的节拍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