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梦千山,窗阴一箭(一)(1 / 2)

第15章

云摇大约没想过,她一时恻隐心动,到底“捡”了多大一个麻烦回来。

最初惹麻烦的是样貌。

原本在还凤城救下少年恶鬼前,她就察觉到了血污之下少年应当生了一副极为清俊的五官,眉目如远山青黛,血污都掩藏不住的风华。

可惜她没料到,风华过了,那就是祸害。

“嗒,嗒,嗒……”

朱雀城,主城北门,连城楼之上的檐角都飞着形态各异的凤冠火羽鸟兽的图样,片片鳞羽张昂,好像下一秒就会从城楼上俯冲下来。

那锐利黑珠凝视着的城墙下——

一只形似骏马而足生红纹的异兽,正从篆刻着火鸟兽纹的城门间缓缓穿行而过。

异兽负驮着的,是名腰佩长剑、腕绕金铃的红衣女子。一身红裙张扬似火,木簪单髻的垂发前,颈白修长,五官也算惊艳漂亮。

这样的长相,即便在魔域的魅妖一族中亦不多见,入城沿途众人的视线本该落在她身上。

——若没有给她牵着异兽的那个少年的话。

“那是魅妖一族的皇室吗?”

“可他身上没有丝毫魔修的气息……”

“魅妖可不是这种模样,更像仙域那边名门世家教养出来的小公子。”

“凡人?”

“怎可能,凡人不会有这样的长相。”

“他牵着的踏焰朱兽上还坐着个女子,大概是那个人的仆从吧。”

“胡说,你见过这般模样的仆从?”

“……”

即便不外放神识,云摇也听得到入城一路上那些人嘈杂夹道的议论,还有多少带些批判指责意味落到她身上的目光。

连带着她座下可怜的踏焰朱兽都走几步就不安地刨两下蹄子。

云摇忍了半道,终于在进入内城中,随着道上来往车马愈来愈多时,她开了口:“小怪物。”

牵着踏焰朱兽的少年侧身,无声回眸。

少年眼神冷淡,望人时不带一丝起伏波澜,像是座藏在人间秘境里隔世沉眠的雪山。

“你确定不戴点什么,”她在脸前比划了下,“遮一遮?”

“这是你选的。”

“虽然我是比较喜欢这种圣人君子的风格,”云摇望着那一身白袍,几分愉悦夹着几分遗憾,“但也没想过,你穿出来是这样的结果。”

——事实上,他那会刚从铺子布帘后走出来的时候,她就觉着不妙了。

偏偏这小怪物体质神奇,除了再重的伤都无法叫他殒命外,连仙门弟子行走凡人间时常用的遮容法术,在他身上也维系不了片刻。

被那不掩饰的目光审视着,牵朱兽的少年恶鬼这次连话也懒得回云摇了。

他越是这样,她越忍不住撩拨。

“这样想就很奇怪了。”

云摇懒搭着踏焰朱兽的犄角,俯身。即便朱兽高大,她这个动作也叫自己蓦然凑近那少年身侧,相距不逾几寸。

她歪过头,对着少年恶鬼冷玉似的侧颜。

“你既生得这般仙家气度,还凤城的人,怎么会说你是恶鬼的?”

“……”

攥着缰绳的指节有一刹那的收紧。

少年侧颜上,如薄樱瓣的唇抿了一下,但也很快松弛下来。他侧眸,眼底似盈了冰凉至极的雪意:“你会知道,你不该救我。”

云摇盯他几息,兀地笑了。

那一笑近乎灿烂,比日光都潋滟晃眼得多,叫近在咫尺的少年不自觉就轻眯起眼,像承不住这样盛极的笑色。

等他回神,红衣女子已经懒洋洋地直起身。

那抹笑离他又千丈远了——

“我这一生痛而无悔的事情太多,痛而有悔的,不过那么一件而已,”她笑着,居高垂低地睨他,“你若有本事添上一件,算你了得。”

“……”

眼前傲然之色足凌霜雪。

屏过数息,少年恶鬼不动声色地转回去。

一炷香后。

朱雀城北城,邀月楼。

这儿是朱雀城最大的一家酒楼,楼内歌舞升平,人声鼎沸。模样各异的魔族与妖族混着几乎快成了稀罕物的人族,穿行在酒楼之内,伴着靡靡乐声,走到哪儿都鼓噪得令人头疼。

二楼雅座上,正对着楼间歌舞,云摇倚栏懒卧,欣赏着魅妖族的舞姬在高台上纤足点落、裙蝶翩翩,视线偶尔才从楼里扫过一圈。

这般过去了片刻,她百无聊赖的眼神里终于勾起丝波澜。

“小怪物,”云摇回眸,笑睐隔着矮桌阖眸正坐的少年,“你看西北向,那儿的人是不是在盯着你看?”

“……”

事实上从少年恶鬼跟在云摇身后进来,这楼里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就没少过——要不是小怪物将一身雪白暗纹的衣袍穿出了华贵出世的气度,没人敢轻易招惹,那云摇猜想早就有人要上前寻衅了。

但少年还是依言,睫羽低撩起。

——与那些欣赏或觊觎都不同,那里望来的人神色间饱含残虐的杀意。

云摇在旁边看得细致,少年恶鬼肩线绷紧,神色间似乎起了微澜,但也仅有那一点。

看过一眼后,他垂回眸。

“我提醒过你,朱雀城不可久居。”

“为何?你招惹的人在这里?”

“我没有招惹过任何人,”少年恶鬼声音漠然平稳,“只是所有人都想我死而已。”

云摇笑容微异,可惜不等她再问,那边坐着的终于按捺不住,那长着诡异犄角的魔族起身,比凡人粗壮数倍的臂膀提起两柄硕大的流星锤,大步朝这边走来。

他挂着狰狞嗜血的笑容,丝毫不掩来势汹汹,每一脚踩落,好像都要叫这邀月楼跟着晃上一晃。

几乎同时,云摇和少年恶鬼在的雅座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魔族围住。

楼里歌舞声低了下去。

魁梧小山似的魔族停住,流星锤在身前重重杵地,砸出砖石裂纹。他将目光徐徐挪到云摇身上,继而咧嘴,笑出了一口尖利森冷的牙齿。

“胆子很大啊,在还凤城抢了人还不躲起来,反倒赶着来朱雀城找死?”

云摇歪了歪头,还沾着浆果汁水的手指点向自己鼻尖:“跟我说话?”

魔族笑得更加森寒:“你说呢。”

“哦。”云摇回头,朝旁边招手,“那个堂倌,对,就你,过来过来……你们这儿有人闹事,砸了东西你管不管?”

堂倌在魔族注视下抖如筛糠,愣是一句都没憋出来。

魔族冷笑:“我还以为多大的胆量,这就怕了?没关系,爷爷今日慈悲——你只要把你身旁那只恶鬼断了手筋脚筋,打废了留下,爷爷保你活着走出城门。”

“……看来是砸了也不管啊。”

云摇语气遗憾,眼睛却亮起来了,像笑盈盈的:“那太好了,正巧我穷,赔不起。”

“?”

话声落时。

一声清厉剑鸣骤起,撕碎了满楼的靡靡乐声。

刺眼的银白弧光犹如夜闪,瞬息之内,在楼里旋过一圈,回到鞘中。

众人瞠目,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

“轰——!”

魔族魁梧的身躯砸倒在地。

他脸上犹带着那抹狠厉森然的笑容,只是怒目圆睁,却不剩半分气息,戾白的尖牙转瞬就被涌出的鲜血染成了骇人的紫黑。

满楼死寂。

云摇擦掉指尖上沾着的浆果汁,不紧不慢地抬眼:“爷爷的慈悲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给他记到下辈子了。”

楼里惊醒。

“啊啊啊啊啊——”

“朱雀卫左使大人死了!!”

“快!!快传禀城主府!!”

“来人啊……”

盏茶后。

少年恶鬼牵着受惊不小的朱兽,从邀月楼楼外的棚子下走了出来。身后腥臭难闻,大约是楼里死得魔族太多,给这些棚里停着的异兽吓得屎尿横流。

而罪魁祸首,正蹙着眉在不远处的巷角荫凉里整理自己沾了血的红裙。

“噫。”

云摇勾着手指将捏起的裙角撕掉,扔出去:“这些魔族的血臭死了。”

少年停在她身侧:“想我死的人太多,你便是累死了也杀不完。”

云摇闻声回眸。

不知是潋滟日光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她总觉少年眼底望她时起了点不同的情绪。

但要定睛去寻,又找不见了。

云摇不甚在意,翻身骑上异兽:“那太好了。”

“?”

少年难得主动仰脸望她。

“你猜我来魔域是做什么的?”

少年恶鬼似乎不在意她的“来”字,想了想:“杀人?”

所以才会救他,又专来朱雀城转上一遭,要叫魔域人尽皆知。

“不,我来给一个人收尸。”

日光灿烈罩下,笼得人满身烈意,然而女子话声一起,身遭就忽然薄冷至极,几乎叫人喘不上气。

“这个人可怜至极,两百年里他没了师父,师兄,师姐,师弟……满门尽死,如今只剩了一个师妹。”

“十日前,连他自己也死在了两界山,尸体被人带来了魔域。”

“这世上只剩我能给他收尸了。”

“……”

少年恶鬼眼底情绪震荡,片刻后,他回眸。

异兽座上的女子已恢复了她平素懒散倦怠的笑容,此刻见他回身,还朝他笑了,灿烂至极:“——你说,我该不该来?”

她眼底悲恸至极的情绪却藏不住。

少年轻叹,转回去。

满门尽灭,仅存一人。

“原来你是来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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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邀月楼几日,云摇发现小怪物没说错,要杀他的人当真是够累死她的——像结成了潮水的蝗虫一般,一波盖过一波,怎么杀都杀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