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虑至此,老夫子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命随行的儿子与诸弟子悄悄探问。这些人当然打听不出朝廷高层的密辛,只隐约问到了一点流言蜚语,譬如李丞相近几日的行踪。
“……自圣驾回銮之后,李斯便一直宿卫于宫中,不曾稍去。至今已有二十余日,竟是连家也没有回过一次。”
弟子俯首说完,却见师长面色大变,竟然跌坐在了软塌之上。
“李斯真是二十几日没有回家?”孔鲋颤声道。
弟子不解其意,唯有点头:“诸生们都是这么个说法……”
孔鲋老夫子瞠目结舌,闭口不语,在心中将一部《春秋》翻腾数遍,不知如何,竟想起了昔日卫灵公与弥子瑕的往事!
“哎!”他喟然叹息,却又不觉切齿:“李斯该杀,李斯该杀!狐媚偏能惑主,不料龙阳分桃之事,竟见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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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日,被囚禁数十日之久的祸国奸佞、上下勾结、狐媚惑主之李斯李丞相,终于被侍卫秘密送入宫中密室,见到了皇帝。
毕竟是当世一等一的人物,虽然自知必死,但半个多月来修身养性,倒也练出了李斯的心气。他见到皇帝后并不慌张,只是匍匐下跪,口称罪臣,而后再无动静。
始皇帝也并未动怒,他挥手令侍卫退下,而后命随侍的叔孙通博士拉开了殿中的帷幕,却见帷幕内光辉灿烂,浮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没错,又是刘邦老流氓。
始皇帝扫了光幕一眼,却不由微微皱眉:虽然光幕一片模糊,但依然能看出刘邦身后葱茏翠绿。
“你在山上?”他淡淡道。
光幕那头刘季嘻嘻一笑,没有回答。自上次天幕熄灭之后,虽然知道皇帝大概不会搜寻自己,但为保万一,他依旧变卖了御赐的青盐酒曲,换来布帛粮食后连夜带着老婆孩子上了芒砀山。但二十几日并没有秦军追捕,看来他这位老哥也算守信。
始皇帝也不揭穿他,只是平静开口:
“以奏报来看,扶苏数日间便要回咸阳。有些事情要尽快料理了。”
既然对扶苏寄予厚望,那么便不能让他搅和进李斯这摊浑水中来。在扶苏回京之前,必须要就李斯的结局做个定论。
李丞相自然对此心知肚明。被囚禁如此之久后,他也没有了求生的妄念,只是整肃衣衫,恭敬下拜:
“陛下,臣在狱中时,曾听闻这位叔孙通博士为陛下定计,以掘六国王陵之事招揽诸子百家中的奇才,收天下英才为秦所用。”
——这是李斯被囚禁时看管的官吏们有意泄漏给他的消息,大概是杀人诛心想让李丞相破防。但李丞相自小吏出身,历来学的又是申不害商鞅那些阴损刻薄的权术,心理承受力相当之强悍;纵然一时破防,数十日来也已渐渐回复。而今心态平和之时,法家的职业精神自骨子里泛起,本能的仍要为君主谋划。
他俯首道:“陛下,这等权宜之计,恐怕不能长久啊!”
始皇帝稍稍皱眉:“不能长久?“
“不错。”李斯叩首:“这位叔孙——叔孙博士巧舌如簧,可以煽动天下大势,逼迫百家各派的高人出山。但这些高人岂是等闲之辈?他们西入咸阳,本是为了谏阻陛下挖掘六国王陵。如若陛下鉴纳他们的谏言,百家之士功成身退,立刻就会散去;如若陛下拒绝他们的谏言,那么群议汹汹、立刻就会将陛下视为昏君暴君,无道之主,往日的种种功夫,便都算白费了……“
他停一停,又道:“不仅如此,若这些百家百门的人物向陛下提出变更秦制的种种主张,陛下又是否要听从呢?”
李斯丞相毕竟是李斯丞相,即使在此间不容发的绝境,依然施展了当年《谏逐客书》的口才,巧妙向皇帝点出了厉害——诸子百家又是好招惹的吗?这些人物日日议论政务,各个都自命不凡、视朝廷如无物,皇帝又有多少精力,能时刻听他们争论撕扯?
——陛下,还得是咱们法家,才是大秦的贴心小暖被啊!
眼见皇帝神色沉吟,李斯又悠悠补上最后一刀:
“当然,叔孙博士深谋远虑,想必已经为陛下拟好计策了。”
遥遥瞥见叔孙博士那骤变的脸色,李斯心中微微冷笑,伏下身来。
——就算本人身死族灭,也决计不会让你这厚颜无耻的下贱奸贼好过!
接到皇帝投来的神色之后,叔孙博士是真绷不住了。一如李丞相所言,百家诸子最大的爱好便是高谈阔论评议朝政,你要让他们闭上嘴老老实实为大秦效力,还不如干脆一把火焚尽天下诗书算求!
——真要自己顶缸出了这个主意,那先不说能不能奏效,恐怕叔孙子好不容易经营来的名声,立刻就能与李丞相媲美。
叔孙通这几日隐约听说,关中士人辱骂李丞相已经骂得厌烦疲倦,干脆著
书立说,为李丞相量身定制了种种故事——而今百家寓言之中,李丞相已经替代了群嘲的宋国人,成为了下一个被集火的对象……
——不要啊,这种结局绝对不可以啊!
即使以叔孙博士赛过长城的脸皮,想到将来在寓言中流芳千古的盛景,一时也不由胆战心悸,戴上了扭曲的痛苦面具。
也正因为如此,即使面对皇帝问询的目光,叔孙博士居然都愣在原地,一时未能作答。
如此沉寂片刻之后,光幕那头的刘邦咂了咂嘴。
“如果咱没听错的话。”他道:“李丞相的意思是,即使这些百家的酸子进了咸阳,说完王陵的事也会自行离去;就算留在都城,那一旦无所事事,难免闲得鸟痒,胡乱管老哥的事?”
李斯毕竟没见识过老流氓的风范,听到“鸟痒”二字,不由侧目。始皇帝却见怪不怪,随意点头:
“大概是这样。”
刘邦舔了舔嘴唇:“那老哥你给这些酸子找点事做不就成了呗?忙起来总没有心思议论了吧?”
听到这话,李斯嘴角不由露出冷笑——且不说大秦自有制度,不能随便给游士授官;设若授予官职,这些士人有了接近皇帝的机会,岂非更能聒噪?
始皇帝果然皱起了眉:
“秦制法度森严、各有所司,不能安插这么多外人。”
“那就别安插呗。”刘邦摊了摊手:“等这些酸子入京,老哥就先采纳他们的意见,直接把李丞相给料理了。然后再传下信来,就说李丞相主政多年,罪孽无数,一时难以扫除;一定要让这些酸子留下来共同议论,就谈谈怎么清理李斯余毒,以儆效尤。如若抗拒不遵,就是在纵容李斯余毒继续残害天下……咱记得,这些百家士人之间,彼此意见也不怎么统一吧?”
——既然不统一,那就让他们彼此扯头花去呗。百家间打滚撕扯的时间多了,评论朝政的时间岂非就少了?
仿佛是感受到了李斯惊悚的目光,刘邦竟然罕见的露出了尴尬一笑:
“物尽其用嘛!”
李斯嘴唇哆嗦,伸手指点光幕,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怜李丞相一生参研申不害商鞅的学说,自以为刻薄寡恩、阴狠毒辣,天下非法家莫属。但今日仓促一见,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与这姓刘的相比,法家种种的阴贼刻深之术,竟然都显得天真纯洁、人畜无害了!
我原以为叔孙通已经天下无敌,没想到有人还要比他勇猛万倍!这是谁的部将?!:,,.